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我的蝴蝶蘭

第9頁 文 / 晨薔

    白蕙再也聽不下去,盈眶的淚水開了閘似地衝出來。她衝出房門,跌跌撞撞地,跑下樓梯,任憑蔣繼宗在後面追呼,她頭也不回地奔出了蔣宅。

    遇到這樣的事,還有什麼力量能阻止她下決心脫離蔣家呢?這之後,繼宗兩次到學院找白蕙,白蕙都藉故迴避了——還有什麼好說的!

    可是今天情況又發生了變化。下午課後,白蕙正獨自在琴房練琴。她在鋼琴上彈奏著馬斯涅的《沉思》。《沉思》本是一支提琴曲,白蕙因為特別喜歡,就動手把它改編成了鋼琴曲。每當心情煩悶憂鬱或騷動不寧時,她就借這支充滿宗教皈依色彩的曲子來平抑情緒。她往往取得成功。可是今天怎麼啦,好像很難進入那種超然解脫的寧謐境界。

    響起了橐橐的皮鞋聲。白蕙抬起頭來,看到安德利亞神父正慢慢走向自己。神父後面跟著兩個人,是繼宗兄妹。

    白蕙的手指頓時僵在琴鍵上。

    安德利亞神父走到鋼琴旁邊,白蕙向他投去疑問的一瞥,只見神父的眼光中充滿愛憐、撫慰和信任。他對站在琴凳邊的白蕙輕輕地說了一句;「你的客人」,就轉過身向蔣繼宗兄妹點點頭,笑道:「你們談吧,我先走了。」

    第二章

    白蕙多麼不想見到這一對兄妹,可是此刻她還能往哪兒躲呢?

    一陣短短的靜默,被繼宗率先打破。他急切而誠懇地向白蕙道歉,並說繼珍已承認了自己的不對,今天特意一起來賠罪的。然後,他把繼珍推到白蕙面前,要她自己對白蕙說。

    繼珍的臉漲得紅紅的,但可以看出,她確有羞愧之色。她吶吶地說:「白小姐,千萬請你原諒。昨天西平向我做了解釋,是我誤會你了。那天的話請干萬別放在心上,爸爸和哥哥一連說了我好幾天呢。」

    她見白蕙還是不說話,有點急了,求救似的把臉轉向她哥哥。

    繼宗說:「白小姐,無論如何,請看在我父親和我的面子上,原諒繼珍吧。並且,我們請求你仍舊當繼珍的朋友和老師。」

    「不。」白蕙情不自禁地迸出這個字。

    接著是繼宗兄妹的再次央求。他們說了很多很多,千言萬語歸結為一句:如果不答應,那就是記了仇,不肯原諒繼珍。這真是將了白蕙一軍。

    這場談話最後當然只能以白蕙的讓步告終。白蕙送走繼宗兄妹,回宿舍取了一點東西準備回家。她在校園又遇到了安德利亞神父。她向神父簡略講了談話經過。安神父欣慰地點頭微笑,「孩子,你做得對。善於妥協,善於原諒,這是主的教導。」

    是的,這是一種相當委屈自己的妥協。白蕙在回家的路上邊走邊想。可是她想得最多的是媽媽——一切都是為了媽媽。她想,媽媽的中藥快要吃完,該去再配十副。她又想下周應該交給孟家好婆生活費,讓她給媽媽買些有營養的菜。不能讓好婆既出力又要墊錢,何況她每月也只有兒子給的那麼一點幾可憐的錢……

    呵,白蕙,白蕙,你小小的心裡裝著多少事啊!媽媽的病情,家裡的開支,與繼珍兄妹的相處,還有那個高傲的、老是語含譏刺的丁西平。唉,這個人跟我有什麼關係?只因為跟他說了幾句法語,便平白遭到繼珍的一場辱罵,這真是一個會給我帶來災難和不幸的人!但願以後再也不要看到他!

    媽媽又在咳嗽了,而且一聲緊似一聲。白蕙不安地注視著離她幾步遠的那張床,媽媽的每一聲咳嗽都像錘子似重重地敲擊著白蕙心房。白天給媽媽看病的陳醫生的話又在白蕙耳畔響起:「該讓你媽媽住院治療,這樣拖下去可不行。」可是,要想入院,單預交入院費就是五百元,這筆錢從哪裡來呢?五百元啊!

    白蕙兩眼睜得大大的,茫然地注視著對面牆上那搖曳不定的樹影。風把薄薄的窗簾吹得飄起來了。白蕙感到一絲涼意,上海灘的五月之夜有時還是挺冷的呢。她輕手輕腳地鑽出被子,去把半開的窗關緊,又走到媽媽床邊,俯身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她一隻手按著媽媽桌頭櫃上的《聖經》,一隻手按著自己胸口,無聲地祈禱著。

    又恢復了學院與大沽路蔣宅之間的奔波,恢復了對繼珍的法文教學。一連幾天很平靜,既沒有遇到繼宗,更沒有遇到西平,白蕙不禁暗暗慶幸。

    繼珍已經放棄了死背法文書名的打算,仍要求以學習日常會話為主。白蕙當然隨她的便。今天師生倆嘰哩咕嚕對了一陣話,現在當學生的正埋頭在做一篇練習。

    室內很靜,只偶爾傳來弄堂裡小販的叫賣聲,什麼「白糖蓮心粥」啦,什麼「五香茶葉蛋」以及什麼「老虎腳爪絞練棒」1啦等等。1老虎腳爪,一種做成虎爪形的麵點。絞練棒,即麻花。「絞練」吳語讀成「高麗」。

    白蕙抬腕看看手錶,已經快五點半了。再過半小時,自己就可以走了。看來,又將是平靜的一天,沒有遇到不想見的人,沒有碰上令人難堪的場面……可是,忽又轉念自省:自己這麼想著的時候,潛意識中其實不正浮動著丁西平的影子嗎——本來,在蔣宅遇不上西平應是常事,遇上,那才是例外,有什麼必要老為這事擔心呢?為什麼一跨進蔣宅,就馬上會想到這個丁西平?難道僅僅是因為那第一面的印象太深了?真是夠纏人的。

    「丁家大少爺,是您!小姐在樓上。」張媽的聲音突然打破了蔣宅的寧靜。

    丁家大少爺,丁西平?真是,不僅「說到曹操,曹操就到」,連想到曹操也不行!白蕙見繼珍扔下鋼筆興奮地奔向房門口,不禁這樣想。她轉身整理自己的手袋,準備隨時告辭。

    「啊呀,我打擾你們上課了!」丁西平一進屋就高聲說,那歉意顯然是遞給白蕙的,但白蕙只是欠身朝他一笑,沒說話。

    繼珍說:「我的練習快做完了,還剩兩道題。白小姐,明天再繼續做,好嗎?」

    這有什麼不可以的?白蕙痛快地表示了同意,隨即朝他們點點頭,說:「那我就先走了」。

    「哎,白小姐,怎麼我一來你就走?」丁西平叫起來:「我還有事找你們商量呢!」

    繼珍見西平這樣說,不想得罪他,又不願顯示自己的小氣,也只好說:「白小姐,那你就再坐坐吧,現在時間還早著呢。」

    平心而論,繼珍這話並無深意,誰知白蕙卻多了心。她以為繼珍的言外之意是既然未到下課時間,那麼她就有權佔用,有權安排!想到這兒,白蕙就退了幾步,在沙發上坐下了。

    西平是來商量在丁家開舞會的事的。他說日子就定在下禮拜天,今天想聽聽她倆有什麼好主意。

    繼珍興奮地說:「要多請些人,搞得熱鬧些。」

    西平微微一笑,「可也不能太雜。如果相互比較陌生,交談不起來,只是一曲接一曲地跳舞,那就跟外面舞廳差不多了。」

    「倒也是,那……,就人少一些。」

    「人少又怕不熱鬧,冷冷清清也沒意思,」西平回答繼珍,眼光卻瞟向白蕙,「總要想出些什麼新花樣來才好。」

    「那,搞些什麼新花樣呢?」繼珍雙手互握,認真地想。

    西平看了白蕙一眼,只見她雙手托腮坐著,兩眼看著窗外天井上方的一小塊天空,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

    「噯,西平,」繼珍突然有了新發現似的叫起來,「你看搞個樂隊來可好,那不挺新鮮嗎?」

    西平竟哈哈笑起來:「樂隊前面再來個扭捏作態的女歌手,唱些莫名其妙叫人起雞皮疙瘩的歌兒,那就更精彩了……」

    繼珍也訕訕地笑了。

    一陣沉默。白蕙覺得無聊,真想一走了之。可是離六點還有十來分鐘。她想,再等一等吧。

    過了一會,繼珍又試探地說:「那就辦個露天舞會?記得那次方阿姨為小珊珊辦的生日晚會嗎?太漂亮了,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晚上!」

    西平直搖頭:「那是大夏天,我的小姐!現在這種季節,有時晚上穿上毛衣還嫌涼,誰有興致在露天坐著?」

    繼珍也不知說什麼好了,噘起嘴嘟嚷道:「我說的都不行,那你說該怎麼辦?」

    西平趁勢把球拋向白蕙:「白小姐,你出出主意。」

    依白蕙的本意,真不想參加他們的交談,這一套闊佬、小姐們的玩藝兒,她不感興趣。不過剛才西平幾次輕蔑地駁倒繼珍的建議,神態傲慢得很,偏偏繼珍又那麼服服貼貼,真讓白蕙又好笑又好氣。心想:什麼了不得的事,值得如此這般鄭重其事!因此,聽到西平問她,就滿不在乎地隨口甩出一句:「可以舉行個化裝舞會嘛。」她準備聽到西平的否定甚至諷刺。

    誰知西平卻一拍沙發,高興地說:「好主意!化裝舞會!我怎麼就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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