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頁 文 / 深雪
畢加索心頭一震,他按住心房,連忙問:「是誰?」
小蟬得意揚揚地笑起來,又伸手撥動窗前垂幔,垂幔就擺動得溫柔又具韻律。看得畢加索頭皮發麻。
小蟬笑著說:「是誰?我是你的心呀!」
畢加索仰臉緊閉雙目,他極度抗拒這來歷不明的感覺。
繼而,他就決定離開睡房。他抱起毛氈,走到畫室之中。他搖動銀鈴,吩咐下人為他煮咖啡和宵夜,這個晚上,他要徹夜不眠作畫。
小蟬繞著手站在他背後,她知道,假以時日,他便會習慣。
是的,他的心將會不斷與他說話,直至他願意變好。
小蟬怎會讓自己白來一趟?
小蟬返回畢加索年輕的歲月,大約是二十年前,當時他四十多歲,妻子奧爾佳為他生下兒子。基於溝通、生活習性等等的不協調,他無法再愛她。在經歷了一些短暫的男女關係後,他揀選了金髮藍眼睛單純健美的瑪莉特麗莎。畢加索與年輕美麗的她熱戀了數個年頭,卻又在她為他誕下女兒之後對她冷落起來,而此時,五十多歲的畢加索遇上神秘迷人的朵拉,朵拉替他拍照,而他對她產生興趣。未幾,朵拉做了他的情婦。
畢加索開始周旋在瑪莉特麗莎與朵拉之間,他把她們二人當成二為一體的去相處及操控,近乎無分彼此。
瑪莉特麗莎的美麗、明亮,令畢加索享受到最簡單直接的男女關係,與這個女人相處,他的腦筋可以充分休息。朵拉的知識深邃則讓他得到富足的精神溝通。
他從來不諱言他對這種梅花間竹式的關係的滿足,兩個女人各提供了不同的享受和樂趣,又保障了他的大男人式的安全感。
兩個女人被畢加索鼓勵去競爭,因此,她們只有對畢加索更周到。她們二人曾經在畢加索跟前吵罵打架,他看著,不知多驕傲自豪。他從來不理會這種關係對她們的傷害有多深,他只知道,他不用全情投入去愛一個女人,他不用為愛情心驚膽顫,只要同時候多過一個女人愛上他,他就能確保自己的感情有所依靠。
畢加索的愛情,就是要永遠地被愛。
兩個女人都害怕被對方擊倒,亦害怕被所愛的男人離棄。她們終日惶惶然無所依,甘心委屈在這些折磨中。她們犧牲了自己的安全感,來成就這個男人的安全感。
畢加索令她們以為值得再努力求勝,他把她們的形態烙在畫布上煉造出永恆。於是,渴望不朽的女人就沉落在愛情的苦難中。他把自己的狠心、殘酷、自私、無情炮製出一個借口,他說:「為著藝術,世上一切皆需要犧牲,包括我自己!」
瑪莉特麗莎信了,朵拉信了,畢加索都信了。
而在最後,這兩個女人傷心地發現,這世界上,出現了范思娃,又或是,任何一個女人。
畢加索不會讓參賽者得勝,他只會叫她們輸得身心盡碎。
怎會有女人有機會贏?在畢加索安排的遊戲中,只有他是勝出者。
真心愛著一個女人等於被這個女人征服。畢加索最厭惡這種感覺,只要女人都輸清輸盡,他才能身心舒泰。
小蟬坐下來望著畢加索的臉。她已經明白不過了,這個男人,是世界上最野蠻殘酷,但也是最膽小懦弱的人。
畢加索對著畫布說:「為了藝術,世上一切皆需要犧牲,包括我自己!」
小蟬站在畫布旁,對看他說:「但你也不用叫助手作槍手替你寫情信給范思娃,你若是無心情,根本可以不寫情信!」
畢加索聳聳肩,表情淡然:「我不會理會她的感受。她或許會不開心,但我根本無須理會。」
畢加索已與范思娃一起數年,而范思娃也已為他誕下一子一女。他常常對她說:「瑪莉特麗莎比你有女人味、女人不生孩子根本不算是女人!」於是,范思娃就為他誕下孩子。
最近,畢加索到國外工作,為了實踐他對范思娃的承諾,他就叫助手寫情信寄回巴黎給她。然而,范思娃一看就知道,由概念至手筆,完全不是出自他。她悲憤莫名,畢加索不止不尊重她,而且更把她當作白癡。
他與范思娃的關係每況愈下,他對她已不再熱情,可是卻又不放她走。每次一分手,他就用盡辦法逗回她,他不能夠接受有女人主動離他而去。
而畢加索亦早已習慣了小蟬的聲音,他稱之為心之聲。
他懷疑過小蟬是一隻鬼,又以為人自己是精神分裂。直至一天小蟬說:「別怕,就當我是你的靈感女神。」
誰知畢加索一聽就反感起來。「為什麼全世界的女人都妄想成為我的靈感?」
小蟬沒他奈何。「那麼算了吧,你承認自己有精神病好了!」
畢加索才不會願意承認自己有任何弱點。他為小蟬的身份作出這樣的解釋:「你是我的心跑出來與我對話。像我這樣尊貴的人,是該有這一種守護天使的。」
小蟬揶揄他:「幹嗎不乾脆認為自己是神人?希特拉就自以為是神的重生!」
而他們的對話大部分圍繞著他與他的女人。
小蟬說:「你是世界上最卑劣的情人!」
畢加索對小蟬說:「我的心,別又再教訓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為了藝術!」
小蟬冷笑。「為了藝術所以虐待女人?你所做的一切只因為你自私!」
畢加索說:「原來你也是無知婦孺!」
小蟬笑起來。「你不是最喜歡無知婦孺嗎?昨天你當著小女兒柏露瑪,就指桑罵槐地對范思娃說『女人都該似柏露瑪,沉靜、內斂、順從、聽話,最好可以一直熟睡直到二十一歲。』女人都該無思想,任由你控制。」
畢加索仰臉高聲笑:「哈哈哈,沒錯,女人都不應該有腦袋有嘴巴有雙腿。」
小蟬看不過眼他的自大和過分。她故意倒翻一瓶紅色的顏料,繼而大搖大擺地離去。畢加索的身上就濺了一片紅。
畢加索聽不到小蟬的聲音後,就覺得有點納悶,於是決定拿范思娃出氣。
范思娃是名很有骨氣的女人,她甚少向畢加索需索金錢。當衣服穿舊了,她就拿畢加索的舊衣服穿上身。而剛剛,畢加索就發現了,他的一條舊褲子穿在她的身上。
他大發雷霆:「你穿了我的褲子,那我還可以穿什麼?」
范思娃沒好氣,她說:「你有成千上萬的褲子可以穿。你知道,你是從來不棄舊物的。」
畢加索橫蠻無理:「但這一條是唯一最合我身的!你偏要穿得變了形!」
范思娃才不理會他,她抱著小女兒走到樓下去。畢加索死心不息地邊走邊罵之際,又給他看到,家中的花匠穿著一件他的舊襯衣。
畢加索停下來,指著花匠大叫:「他媽的!你居然給他穿我的衣服?」
范思娃放下懷中的女兒,回頭對他說:「花匠的襯衣今天早上破掉了,所以我才給他這件衣服。你幹嗎記性這麼好?這件襯衣你五年來都無穿過。」
畢加索的神態既憤怒又緊張。「你是不是想我有天變成他一模一樣?似足他骨瘦如柴、曲背跛腳?」
范思娃忍不住冷笑。「發神經。」說罷就轉身拖著女兒向前走。
餘下半天,畢加索都在發脾氣。他真的很討厭別人碰他東西,就算是一件破襯衣也不可以。他亦有一個信念,但凡屬於他的,永遠也該屬於他。所以他從來不棄掉東西。
他也討厭剪頭髮。那些掉到地上的發碎往往令他非常緊張,那雙盯住掉下來的頭髮的眼睛彷彿正絮絮不休地說:「別離開我別捨我而去……」
又終日疑神疑鬼,硬是覺得別人會拿他的指甲碎陷害他。他憂慮巫師會利用這些指甲碎、頭髮碎來向他施巫術。
畢加索與范思娃的感情日差,他越看她就越不順眼,常常無理取鬧。范思娃自生了小女兒後,身體一直虛弱,於是她每天都在午間小睡。有一回畢加索在家中招呼朋友,而那一天,范思娃覺得精神不錯,於是便起來坐在畢加索身旁與訪客閒聊,一直相安無事,直至訪客離去之後。
畢加索責罵她:「你是不是故意要丟我的臉?」
范思娃愕然。「丟你的臉?你在說什麼?」
畢加索一臉仇恨地說:「你故意坐在我的旁邊,用意是告訴我的朋友,你有權利剝削我的自由!」范思娃憤怒又訝異。「真虧你想得到!」
然後又在某一天,范思娃情緒抑鬱,躲在閣樓獨自飲泣,剛巧畢加索上來發現了,便問:「你為什麼哭?」
范思娃企圖向畢加索傾訴,然而畢加索卻顯得十分高興。「不錯不錯你繼續哭下去,我去拿筆與紙,我要畫這張哭喪似的臉!」
范思娃就氣餒了。原以為可以在傷心時得到一些慰籍。她搖了搖頭,剎那間就連哭泣的慾望也失去。她站起來,離開了閣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