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惜之
男人從酒意中乍然清醒,他懊惱地推推文沛鈴,但任他怎麼努力,床上的女人仍然一動不動,向他宣告死亡。他扶住額頭,考慮半晌後,決定面對事實,於是打手機找來警方。
幾分鐘,警車鈴聲傳來,接著門被打開,警察、人群把小小的房屋擠得水洩不通。
小書蜷縮在櫃中,一個黑暗、安靜、充滿死亡氣息的空間裡,她一動也不動,圓圓的雙瞳裡佈滿恐懼。
姜冠耘衝進門,一眼望上蓋了白布的文沛鈴,伸手拉扯掉覆蓋,她……
「我不是故意的,是她很High,一直要求我……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
兇手的聲音裡滿是後悔,誰會曉得不過是尋歡,怎會弄成這樣𠕇
「姜先生,我沒騙你吧!這個女人不正經,專靠皮肉賺錢,早晚要出事的。」
三姑湊到姜冠耘身邊,早上她才為這個八卦遭到對方冷眼。
「她呀,跟村裡所有男人都有一腿。」六婆也跳出來說話。
「報應吶!全是報應。」
幸災樂禍的奚落聲、看好戲的圍觀人群、兇手的自首,他們的聲浪傳進冠耘耳裡,也飄進小書耳裡。
那種非善意的言論,一圈一圈,將小書圈綁起,他們說的人是她的母親呀!
自卑將小書逼入地獄,她的容身地只剩下這小小的衣櫃,帶著淡淡腐朽味的黑色空間。
「閉嘴,全給我安靜,想講話的人全給我滾到外面去。」他不是警察,嚴格來講,他也不是文沛鈴的家人,照理說,他無權發言,但他的氣勢就是硬生生壓住在場人士。
他轉頭問兇嫌:「你為什麼找上她?」
「聽、聽說她是墾丁的奇跡,我想來見識一下。」
「你說她是墾丁的奇跡𠕇」冠耘大吼,嚇得粗壯男子腳軟,沒道理怕他的,可是他的威勢就是讓人腳軟。
「不是我說的,是帶我來的皮條客講的,聽說她的床上功夫了得,放蕩激情的程度,連台北的小姐都比不上。」他連忙撇清。
她放蕩激情?不會吧,她不是清純得像朵小茉莉?突然間,他獨立自主的婚姻變成笑話。
笑話?不,村人對文沛鈴本來就不公平,也許這是樁強暴意外,他不應該一徑地相信兇手的話,對了,他要找到小書,讓她來向自己證明,證明他的決定不是笑話。
「小書,妳在哪裡?出來!」他的視線掃向人群。
大家隨著他的視線,也跟著找起小書。
突地,他看見衣櫃,衝上前打開門,登時倒抽氣聲揚起。
「夭壽哦!那個私生女躲在衣櫃內,目珠金金看伊阿母被人家……被人家那個啦!」
「這個查某,自己不要臉,連女兒也拖下水。」
「伊一世人枉費啊啦!」
小書不聽他們,一句都不聽,她把下巴靠在膝間,細瘦的胳臂環住雙腿,口中喃喃自語。
她在默書,默明天老師要小考的歷史,林老師是好老師,她不要教他失望。
雅典位於希臘半島東南沿岸,人民善於航海經商,重視教育,喜好演說和辯論……
雅典位於希臘半島東南沿岸,人民善於航海經商,重視教育,喜好演說和辯論……
雅典位於希臘半島東南沿岸,人民善於航海經商,重視教育,喜好演說和辯論……
她一心一意將眾人的輕視與敵意排除,不聽、不想。她的媽媽是好媽媽,她辛苦賺錢全為了她,她不是壞女人、不是狐狸精,她是……
幾個偌大身影罩在她頭頂上方,小書沒抬頭;有人對她說話,她沒聽見,她要背她的歷史,那很重要,她要考最高分,要考全校第一,雖然,她沒學籍、不能拿獎狀,可是,沒關係,林老師會看重她、會誇獎她,會告訴她,一枝草一點露,每個生命都是上帝最美好的寶貝。
冠耘走過來,大大的手掌托起她的臉。
視線接觸到他,小書淡然表情中融入了生氣,不爭氣的淚水一顆顆滴下,淌在他指間,濕了她的衣襟。
「妳是文沛鈴的妹妹?」冠耘問。
小書看著他,謊言還要繼續嗎?不用了吧!他不再是母親的幸福歸宿。
「不是啦!她是文沛鈴的女兒,可憐哦,也不知道老爸是誰,到現在還沒有戶籍。」
「她和我女兒同班,老師看她可憐給她一張書桌椅子讀書啦!要不是靠大家幫助,她不曉得要怎麼活到這麼大。」
小書沒響應,單單盯住他。他的臉冷酷無情、溫柔缺席,深刻的五官湊在她面前。他在生氣嗎?生氣媽媽編的謊話、生氣媽媽不是落難公主、生氣她不是媽媽的年幼妹妹?
「攏是大人作孽,才十幾歲囝仔,看伊以後要安那過日子。」
「我看,伊早晚要行到伊老母的舊路。」
「可惜,這麼水的查某囝仔,比伊老母更卡水十倍。」
左一句、右一句,全是對她未來的預測,小書一句也聽不入耳,因為她知道,自己沒有未來。
「我不聽他們講,我只聽妳講,妳是她的妹妹嗎?」他認真望她,企圖從她的話中,證實自己並非昏庸愚昧。
小書緩緩搖頭,縮身,她往衣櫃裡層縮去。
「所以,妳是她的女兒?」他的語調帶出冷冽。
她很怕,但是林老師說過,時間會證明所有的謊言,匈奴的南下牧馬、希特勒的借道阿富汗,謊言會讓時間揭穿。
鼓起勇氣,她搖頭。兩道凌厲視線射來,小書全身泛起顫慄。
「跟我走。」冠耘說,他要找個沒人的地方,逼她回答他所有疑問。
他說……跟他走?小書抬眉,觀察他的心思。
小書搖頭,她看不透他。
「隨妳。」
話落,姜冠耘離開。小書讓一群警察伯伯帶進警察局,她要作筆錄、要替母親辦理後事,世情不容許她稚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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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賠了錢,小書替母親辦過喪事後,這筆錢便所剩無幾。
學不去上了、書念不成了,她和母親有著相同的境遇,舉目無親、人情冷清,縮在衣櫃裡,她哪裡都不想去。
想過未來嗎?
沒有。她本來就不對未來存太多幻想,只有那段日子,那段母親談戀愛的日子裡,她幻想過和他一起生活,幻想過睜開眼睛就能看見他,是幸福呵!只不過,幸福匆匆,彈指間,幻滅。
她喜歡他,很喜歡,喜歡到從門縫中望見他的溫柔,便覺得溫暖窩心,雖然他的溫柔並非針對她,可是,足夠了。
那夜,他問——要跟我走嗎?
說實話,她心動,只不過悲觀性格告訴她,跟他走,她的一世將沉淪墮落,守護著一個不愛她的靈魂,戰戰兢兢於他的恨,這種日子是煎熬。
但在他轉身離去的那刻,她後悔了,即便煎熬,她至少保有幻想的幸福,不若現在,沒有他、沒有幻想、沒有薄弱的幸福感。
木門被推開,咿呀聲驚擾了小書,抬眼,他從衣櫃縫裡看向來人。
自從母親去世後,這裡訪客不再,墾丁傳奇已成過去。當來人轉過身來,小書才瞧了仔細,是他,那個溫柔男人,那個說起未來便滿眼燦爛的姜冠耘,媽媽說過,她看人很準,他是個有肩膀、有擔當的男人。
肩膀?擔當?
小書沒依靠過任何人,她不曉得被保護的滋味,只能憑空想像小鳥依人,是甜蜜?是溫馨?還是心悸?她不曉得,只希望他停留久一點,隔著衣櫃門板,讓她擁有片刻幸福。
走近床沿,冠耘看著凌亂床鋪,腐敗的氣息傳來,他皺眉。
曾經,他以為碰上此生的眷戀,她的嬌憨、她的天真、她的熱情,她不受世事羈絆的性情,在在都讓他心醉,沒想到,真相揭開,竟是齷齪!
不過七日,他讓自己陷入熱戀,他將所有八卦斥為無稽,認定是她的美麗引起妒嫉。
他不惜與家人鬧翻,為了娶一個年齡比他大的女子,結果卻……搖頭,他不想承認錯誤,錯誤卻站在眼前,提醒自己的荒謬。
那日,他們走在海岸邊,迎面一個女人衝過來,甩了文沛鈴巴掌,匆促間,他把她護在身後。
女人張牙舞爪對文沛鈴咆哮:「妳這個不要臉的下賤女人,自己得了髒病還要勾引男人,妳沒有男人會死嗎?」
憤怒的女人擊出拳頭,但全數落在他身上。
文沛鈴在他身後哭得淒慘,圈摟住他的腰,不斷說:「我沒有,我不是,我根本不認識妳的男人。」
她哭得悲慟欲絕,哭得他心腸絞碎,當時,他認定一個美麗的女人在鄉間生存不易,於是將她娶進門的念頭萌起。
沒料到那竟是真的,她真的人盡可夫、她真的以下半身賺錢、她真的對他說過無數謊言,精明的姜冠耘竟栽在一個歷經世情的女人手心!
冷笑,他嘲諷自己的簡單,嘲笑自己被美色所惑,看來他和一般男人沒太大差異。
衣櫃中,小書發麻的雙腿稍稍挪動,聲響吸引了冠耘的注意力,他打開衣櫃,在同樣的地方、同樣的姿勢,一個纖細女子,蜷縮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