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苦滋味

第3頁 文 / 惜之

    半晌,她望他、他看她,兩人沉默不語。

    小書從不敢直視他人,沒有衣櫃門作掩蔽,她的目光放低。

    冠耘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只見到兩條瘦伶伶的手臂,圈住滿是紅點的細削雙腿,烏黑長髮披垂,蓋住她的眉眼和半邊臉。

    縮縮身,衣櫃裡就這麼點大,小書躲不開他的冷冽目光。

    「為什麼還在這邊?」

    他的聲音沒有表情,她猜不出他的心情。

    「我只能在這邊。」小書幽然說。

    「妳十六歲?」

    「對。」

    「她才大妳十歲,不可能生出一個這麼大的女兒……哦,我懂了。」恍然大悟,原來連她的年紀也是謊言。

    「對不起。」小書輕語。

    對不起𠕇她居然向他說對不起?諷不諷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媽媽並不想這樣。」小書低語,媽媽想要的是平穩的幸福,不是意外。

    「她並不想?哈!她不想誰有本事逼她?是那個男人將她推到床上,強暴致死?是我滿足不了她的慾望需求,她只好紅杏出牆?妳的借口未免可笑。」

    他的震怒嚇倒小書,但她覺得該挺身為母親說些什麼。

    「她不是故意的。」

    「好一個不是故意,妳知道她的『不小心』讓我變成多大的笑柄?我認為自己很聰明,不易受騙,沒想到她幾句謊言就將我耍得團團轉!清純茉莉?根本是諷刺!好啊,妳想不想知道『非故意』造成的傷痛有多大?要不要我教教妳?」對著一個十六歲的小女生失控吼叫,他的情緒荒謬可笑。

    舔舔乾澀嘴唇,小書無助地望著他。「對不起,可是媽有難言之隱。」

    好個難言之隱!他深吸氣,壓下怒氣,這是她自找的。「文沛鈴的後事處理好了?」

    小書點頭。

    「要跟我走嗎?」

    他沒有義務照顧她,可她酷似文沛鈴的臉龐,讓他的決定近乎衝動。

    是的,他滿腹的怨與恨,需要一個宣洩出口,而小書,將是怨懟收納盒。

    這回有了之前的懊悔作前提,小書不考慮,點頭答應,淚滾下,這些淚很複雜,有傷心、有感激,有悲情,也有對未來的憧憬。

    「永遠不准在我面前掉眼淚,妳哭的時候像妳媽媽,這種虛假眼淚,讓我覺得噁心。」他吼她,生平第一次對女人不客氣。

    掉頭,他走出小屋。

    下一刻,小書自衣櫃間抱起自己的包包,衝出家門,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沒有回首、沒有戀棧,小書走出舊生命,迎向新未來。

    她不曉得,前面的路是康莊平坦或坎坷難行,她只想追隨他的腳步,一步一步,走進有他的生命裡。

    ☆☆☆☆☆☆☆☆☆☆☆☆☆☆☆☆☆☆☆☆☆☆

    冠耘對小書很糟。

    新購的牧場裡聘用十幾個員工,小書必須獨自打理十幾間宿舍,還要照料所有人的三餐,這對一個未成年的小女生來講,工作量是過度了。

    可小書甘之如飴,在打掃冠耘的房間時、在為他做飯時、在她看見他穿著自己親手洗燙的衣服時,她覺得好幸福。

    她在冠耘身邊來來去去,偷空望他,看他照顧牛羊的背影、看他耙草時的專注,頓時,生活有了目標。

    小書認真拚命,學校不去了,將所有精神用來讓大家滿意。

    清晨,天未大亮,她就醒來,從洗衣、晾衣開始,然後做早餐、洗碗盤,接著提著菜籃上市場,選購食材。

    她的動作可以用迅速來形容,買完菜,回到牧場,還能偷空整理幾間宿舍,然後做中餐、整理餐廳、宿舍、煮晚餐,收衣服、整理辦公室……效率讓所有員工豎起大拇指,對這個未成年童工同聲欽佩。

    小書很忙,忙得相當起勁,彷彿上帝賦予她新的生命意義,尤其在第一個月底自他手上接到兩萬塊薪水時,雀躍的心讓她發覺,生活並不如想像中那般困難。

    漸漸地,生活週遭的善意,讓她稍微有了自信。

    偶爾,她能抬眼正視人群;偶爾,她能主動對人打招呼;偶爾,她也能加入大夥兒的熱鬧中。

    她的快樂看在冠耘眼裡很不是滋味,那根本不是他的本意,他帶她回來,給她一個姓,是為了懲罰文沛鈴對他的欺騙,要她即便在地下,亦不安心,哪裡想到小書卻悠遊自得、快樂如意得很!

    見她把工作打理得人人滿意,他不爽;見她拿到薪水,眼底綻放的喜悅,他不爽;見她拉著阿德,要求他陪她到郵局儲蓄,他更是不爽到極點。

    於是,他不給她好臉色,把工作一件一件往她身上加,他不准她有時間與人玩笑,不准微笑在她臉上綻放。

    冠耘的「過分」看進所有員工眼裡,知道原因的人保持緘默,不曉得的人則義憤填膺。再怎麼樣,小書是牧場裡的唯一女性,憐香惜玉是所有男人都會有的情緒。

    於是,有人偷偷替她分擔工作,比如洗完澡順手把自己的衣服洗掉;提早十分鐘起床,把自己的宿舍整理好,不勞小書跑一趟;或者動手幫她整理菜圃、花園等等,而這些分擔,讓冠耘的心情更加惡劣了。

    就這樣,事情發生了——

    週日,牧場放假,小書把該做的分內工作完成後,央求沒有回家的同事文仔載她到市區買東西。

    兩萬塊薪水,一萬七千存進郵局,她留下三千,支配金錢的快樂讓她High到最高點,見她為了一點點錢開心成那樣,誰會不答應載她?

    中午,小書和文仔出去,直到黃昏才回到牧場。回程,他們說說笑笑,從牧場裡的趣事談到同事間的八卦,笑容在她臉龐,映上餘輝。

    「小書,下次妳做那個滷牛肉,可不可以多做一點,每次大家搶成一團,不夠吃啦!」文仔說。

    「好啊!」小書一口答應。

    「妳的手藝越來越進步,害大家肚子上都多出一圈肥油了。」

    「不會啦,你們工作很辛苦,食量大是應該的。」

    「妳不曉得,我們這個肚子擺出去,人家以為牧場裡養的不是牛羊,是我們這群豬。」

    他的話勾得小書展顏,一串清脆銀鈴,在草原間漾開,十六歲的女孩,展露十六歲的青春。

    未進牧場,他們同時發現冠耘站在門前,冷峻的五官裡寫滿嚴厲,兩人相視,停住笑聲。

    小書緊抱紙袋,輕步向前,低頭經過冠耘身側時,他的大手拉住她;文仔在冠耘的瞪視下,快步往牧場裡走去。

    訝異,她側頭望他。

    名義上,她是他的養女,但他要求小書和所有員工一樣喊他冠耘先生。

    「冠耘先生,有事嗎?」

    「妳倒是很逍遙自在嘛!」

    「對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

    「妳和妳的母親一樣,在男人的世界裡很吃香。」

    這種帶著濃厚鄙夷的暗示,小書聽得多了,更可惡的話她都聽過,村裡男人甚至當面問小書價錢,說憑她的年輕貌美,可以賺得比母親還要多。

    小書不為此傷心,她的心臟結上一層厚痂,誰都傷不了她。但,偏偏此刻說這種話的男人是他——她的偶像、她的神呀!

    低頭,她沒錯,卻認錯。「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對不起妳在我的牧場裡經營應召站?」

    「我沒有。」

    他挑起她的自卑,瞬地,她回到以前那個不敢對人直視、不敢對人多話,小心翼翼的小書,淚悄悄沿頰畔滑下。

    他的食指勾抬起她的下巴,盯住她每分表情。該死的,她的眼淚……

    「我說過,不准在我面前哭,我痛恨妳的眼淚。」

    倏地,他伸手搶過她手中紙袋,打開,沒有漂亮衣服,不是女性的最愛,只有兩盒水彩和一疊畫紙。

    「阿文買給妳的?」利用男人是她母親的高招。

    「不是……」

    小書慌張拭淚,從口袋掏出兩千多塊和儲蓄簿。這種行動很無聊,但她迫切想向他解釋,她和母親不一樣……

    不一樣?她在澄清些什麼?清者自清呀!她何必急忙解釋?何況,她的母親不過是為了生存,求生存是件可恥的事情嗎?

    歎口氣,她問:「我是不是不能畫圖?」

    如果不能,就算了吧!能在這裡生活已是奢侈,她實在不能向命運要求其它。

    「我沒有這麼說。」一絲懊惱閃過,對於自己的錯怪,冠耘有幾分抱歉。

    「謝謝。」低頭,長髮掩住她半邊臉頰。

    「牧場裡的其它人在幫妳做事?」他尋了另一個釁挑。

    「對這點……我無能為力。」她請他們不要了呀!

    「好個『無能為力』,妳不表現出可憐兮兮,別人會平白同情妳?妳要是和所有人保持距離,不投訴、不告狀,人家會無聊到認定妳需要幫忙?」他硬將罪名扣到她頭上。

    「我懂了,對不起,是我的錯,以後我會注意。」

    他要扣,她便認,認罪不難,難的是解釋心疼。他對她越冷淡、越過分,她就越明白,他對母親的恨有多深。

    「希望妳是真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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