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三) 文 / 陶純
李福澤沒吭氣。宋吉環說:「這孩子還尿床呢,我們把他放在團部當公務員,不過人挺機靈,尤其學人家說話,學誰像誰。首長,給他找個地兒吧,就留他一個……」
李福澤拉長的臉變短了,頓了好久,柔聲道:「好吧,給我當公務員。」
張三合和宋吉環鬆了一口氣。
當天下午,在基地本部的大操場上,103團一千多官兵組成了一個方陣。有些人已經把軍銜和領章帽徽摘了下來,拿在手裡,有些人還沒有摘下來。團長張三合站在最前面的檯子上,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他說:「雖然是工兵團,不拿槍不打炮,但我們從來不是孬種,在朝鮮死了138人,在這裡死了6人,從來流血就像流汗,但從不流淚!今天就破回例,就這一回!為了咱們國家的導彈,別說脫軍裝,就是扒了皮,剩下一副骨頭,照樣是鋼筋鐵骨,照樣是英雄好漢!」
張三合說著說著,流了淚,他帶頭摘掉了中校肩章和領章帽徽。宋吉環也照樣做了。隊列裡,有人開始發出壓抑的哭聲……大家學著團長政委的樣子,把需要留下的東西放在了面前的籮筐裡……
輪到夏長海時,他沒有流淚,把東西丟下,就走開了。
大操場上,人都散盡了。風沙中,李福澤默默望著空蕩蕩的操場。一個瘦小的戰士站在他身後,一副怯怯的樣子。李福澤抬腿剛想走,突然想起他來,問道:「你叫什麼?」小戰士說:「報告首長,俺叫蔣全!」李福澤點點頭,只說了一句話,他說:「蔣全,記住你的這些戰友們……」
李福澤大步朝前走了,蔣全點點頭,跟在他後面。風沙瞬間遮住了他們的身影。
43.點點,謝謝你
原子彈初期的研製工作大致確定了六個大的環節,分別為理論設計、爆轟物理、中子物理、放射化學、引爆控制系統、結構設計。如果把原子彈研製當作一條龍的話,那麼,理論設計就是龍頭,鄧稼先和他的理論部被推到最前沿,責任重大。蘇聯撤專家後,核武器研究院最先要做的事情,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繼續進行原子彈理論及基本結構模型方面的研究。
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理論設計,是在1964年4月進行的,雖然那時候蘇聯專家還在,但「啞巴和尚」什麼也不說,等於不在。那時,負責理論工作的彭桓武還沒有調來,就靠鄧稼先帶領理論部的十幾個年輕人,從頭摸索,進行艱苦的理論攻關。鄧稼先的肩頭壓著千斤重擔!鄧稼先那時也不過才三十多歲,比大家大不了多少,可他承受的實在太多了。其實他本是個愛玩的人,愛足球,愛京劇。
原子彈和其它武器研製的最大區別也許在於,它無法靠在戰場上繳獲,然後拆卸研究,一切都得靠這些從未見過原子彈的年輕人憑空想像。極其複雜的方程式,令人頭疼的數學概念,聞所未聞的結構方式,數以萬計的數據,一切都得靠計算。計算起來,工作量十分龐大。而大量的計算,需要工具。
二機部通過有關部門想了各種辦法,只能為鄧稼先找來四台半自動的蘇式烏拉爾電動計算器,這是最先進的工具了,每秒100次,算一個除法要分好幾步,若算開方,還要查巴羅表。由於遠遠不夠用,大量的計算要靠手搖計算器和計算尺,甚至用算盤來運算。時間不夠用,只能不捨晝夜,辦公樓裡,理論部的燈光常常是凌晨還在亮著。陳舊的計算器辟辟啪啪響著,狀態方程、流體力學、中子輸送、特徵線法數值計算……一串串數字在人們的眼前晃動……
朱光亞來研究院後主持整理的那份蘇聯專家講課的提綱,這時候起到了一定的作用。20多天後,鄧稼先他們取得了第一次計算結果,由於缺乏經驗,結果明顯存在問題,第一次計算失敗了。
大家分析後,又提出了三種解決方法。鄧稼先帶領理論部的十幾個平均年齡23歲的年輕人,三班倒,日夜連軸轉,歷時三個月,又分別進行了三次計算,即第二、三、四次計算。三次計算得出的結果十分接近,但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數據,卻和蘇聯專家講課時講到的技術指標,差別很大。
運算工作一時陷入僵局。
那一段沒白沒黑連軸轉的日子,讓參與計算的每一個人都刻骨銘心。所有人都像上足了發條的時鐘一樣,有時想停都停不下來。計算太枯燥了,幾個月下來,年輕人感覺自己老了十歲。
有一天晚上,離核武器研究院不遠處的一個單位,要放映露天電影,大喇叭預告,演的是《阿詩瑪》。天黑之後,音樂聲透過窗子,傳到理論部的辦公室。年輕人忍不住了,紛紛朝鄧稼先央求,放一晚上假,讓大伙痛痛快快看場電影。大傢伙已經幾個月沒看電影了。但是,計算卻不能停下來。鄧稼先猶豫一陣,和大伙商量,兩個人一撥,分五撥去看,每兩個人看20分鐘,然後下一撥的人來接替,然後等到全部演完之後,在辦公室裡五撥人按順序把故事講一遍。他們就用這個辦法解了一次饞。
鄧稼先太辛苦了,不光是帶領大伙運算,有時他還要講課,在黑板上演算「轟炸方程式」。一天下午,他站在黑板前,講著講著,睡著了,粉筆從指尖跌落到地上,他一點沒察覺。不一會兒,他突然醒了,不好意思地問大家:「我睡了多久?」
人們笑著回答說:「才一分鐘,你不過是站著打了個盹兒。」
鄧稼先的宿舍在北醫三院,是他夫人許鹿希單位的房子。他晚上加完班騎自行車回家,基本都是在深夜,又困又累,荒郊野外,沒有路燈,路也不好,他經常跌跤摔倒。宿舍區的大門早就關上了,他不好意思總是打擾傳達室的老頭,每次就鑽鐵絲網進院子,當時還沒有拉起院牆,鐵絲網常常把他的衣服扯破。據說有一次,他回家的路上,實在困了,掉進了一個溝裡,他倒頭就睡,半夜醒來,才發現自己睡在一個墳頭上,嚇出一身冷汗。
還有一次,他很晚回家,發現兩個孩子在樓門口坐在地上睡著了,原來許鹿希晚上加班,說好了他回家照顧孩子的,結果他給忘了,兩個孩子等不來家長,天又黑了,就在樓道裡倚著牆睡著了。他心疼地叫醒孩子,把孩子抱到床上,自己流著淚給孩子做晚飯……
因為太忙了,他甚至連理發都顧不上,頭髮又長又亂,而在過去,他不是這個樣子,良好的家庭教育,在美國的生活經歷,都讓他像個紳士。可現在,他顧不上自己的形象了。一次,遇到王淦昌,王淦昌審視著他,嚴肅地說:「小鄧,怎麼能這個樣子呢?」他這才發現,自己上衣的紐扣系錯了位置。王老提醒他,天熱了,抽空去理個發。他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抽出一點時間,找到警衛排一個剛學會理發的戰士,幫他胡亂理了一次發。
這時候,***已經潮水般襲來,人們的生活水平急劇下降,糧食定量不斷下降。理論部的年輕人加班多,飯量大,飯不夠吃,常常喊餓,計算之餘,他們有氣無力地說:「老鄧,我們餓……」鄧稼先拿教授級的工資,家裡負擔輕,他自己支配的錢比年輕人多,年輕人餓了就找他。他常常是一邊收拾桌子上的計算紙,一邊說:「你們等著,我去想辦法。」不一會兒,他從街上買回高價的餅乾,或是其它食物。年輕人一哄而上,搶著吃。他也餓得兩眼發虛,嚥著口水,說:「你們吃,也給我留一下塊吧……」
一天晚上,加班到深夜,年輕人又喊餓,深更半夜,沒地方買吃的,鄧稼先讓大伙等著,自己騎自行車趕回北醫三院的家。夫人和孩子已經睡了,他輕輕打開門,躡手躡腳摸到廚房,掩上門,拉開電燈,然後打開廚櫃翻看著。臥房內的妻子聽到響動驚醒了,翻身下床,來到廚房門口。當看到是丈夫在翻騰東西時,說:「嚇死我了,半夜三更,你翻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