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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一章 (二) 文 / 陶純

    42.照樣是英雄好漢

    導彈試驗基地初步建成之後,數萬工程兵、鐵道兵相繼離開。而那條建在沙漠中的200多公里鐵路線需要守護,於是,103團一千多名官兵被確定就地轉業復員。這個團是20兵團的老部隊,留下來給老部隊擔任鐵路後勤保障,順理成章。

    這條神秘的鐵路,中國出版的所有地圖上,都找不到它的影子。筆者上世紀九十年代曾在這條路線上坐火車走過一次,坐在對面的是一位老人,他姓張,黑臉,一身老式中山裝,表情木訥。我們聊起來,老人說,他就是工程兵103團當年就地轉業的士兵,在一個小站點上當扒沙工,一直幹到退休。

    筆者說:「按道理,應該叫鐵路工人才對,怎麼叫扒沙工?」

    老人說:「幹的就是扒沙的工作,不叫這,還能叫啥?」

    「不是維護鐵路嗎?」

    「護路就是扒沙。扒沙是主要工作。」

    筆者注意到,車窗外一閃而過的路基邊上,在幹活的都是戰士,就說:「現在都是戰士在干。」

    老人說:「招不到工人了。我們那批人干了三十多年,到八幾年開始有人退休,九幾年退完了,老了。沒人來接班,換成當兵的了。當兵的干幾年就走,不牽扯老婆孩子,讓老婆孩子來,家安在這兒,沒人干。」

    列車停下了。放眼遠處的沙漠,風平浪靜,只有這裡沙塵瀰漫。十幾名戰士穿著單薄的迷彩服,彎腰、埋頭、機械地、無聲地快速揮動著鐵鍬,把鐵路上堆積的黃沙鏟下路基。

    張師傅告訴筆者,在這條200多公里的鐵路線上,有幾十處這樣的風口。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風,所以有一些地方會突然成為風口,眨眼間,沙就會埋掉路基和鐵軌。如果是大風天,則無所謂風口,一段段的鐵路都有可能被埋掉。這就需要有人把沙子扒走。

    我們看到,風繼續著,戰士們埋頭幹活,沙被不斷鏟掉,又不斷有新的沙湧向路基。

    筆者問:「這要干到什麼時候?」

    張師傅說:「不能停,一停下,沙積成堆就麻煩了。」

    「沒有別的辦法嗎?比如用麻袋裝上土壘起來,護住沙?」

    張師傅翻一眼筆者,冷笑一聲:「擋是擋住了,沙積在路邊,懸在那兒,哪天一垮,這條路就沒了……眼下這點沙算個球,等下了雪,再遇上風你試試!」

    筆者感慨了。當年一千多轉業的官兵,三十多年來,就像現在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保證了這條鐵路的暢通,保證了一枚枚導彈、一顆顆衛星的成功發射。當年他們的家就在這裡,很多人的孩子就生在路邊低短的平房裡。這其中包括張師傅的三個女兒。張師傅告訴筆者,大女兒是他接生的,當時連把剪子都沒來得及準備,是他用牙咬斷的臍帶。他還告訴我,他們中的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想通,但大都堅持下來了,因為他們曾經是軍人,服從命令是天性。

    1960年冬天,快到元旦時,下起了零星的雪花,工程兵103團七連居住的一排帳篷門前,擺了張行軍桌,全連官兵排好了隊,準備按秩序上交軍銜符號和領章帽徽。連長朱廣才站在行軍桌前,喊道:「一班,向前三步走!」

    十幾個兵,動作整齊地向前邁了三步。

    朱廣才說:「都摘下軍銜符號、領章帽徽,放在桌子上,開始!」

    但是,沒有人動。朱廣才火了:「道理都講了,我不再囉嗦,快點!」仍然沒人動。站在一旁的指導員王士慶說:「那就從班長開始,一個一個來。一班長!」

    一班長是個山東兵,個頭高大,說話甕聲甕氣:「連長、指導員!留在這兒看鐵路、當扒沙工我干,再苦再累我干,幹一輩子我要是說句二話就不是我娘養的。但脫軍裝我不幹!」

    王士慶說:「捨不得軍裝,說明你是個好軍人,是軍人就得服從命令!」

    一班長的眼睛濕了。大伙的眼睛也都濕了。

    結果,不了了之,隊伍解散了。

    同樣的情景,也出現在夏長海的三連。夏長海胸前特意佩戴著三枚在朝鮮戰場得來的軍功章,代表戰士們,在和連長理論。他說,你們說破天,我就是想不通!電影上大家都看到了,從朝鮮回來的志願軍,人家戴著大紅花,鑼鼓喧天地迎接,我們有嗎?沒有!一悶罐子拉到這兒來,我們說啥了嗎?沒有!同樣是英雄,人家回家、見爹、見娘,娶媳婦,生兒子,我們連爹娘的模樣都忘了,說啥了嗎?沒有!不在乎!在這兒吃的啥苦,不說了,給國家搞導彈,值!讓咱去護路,行!鐵路幹啥的?不就是運導彈的嗎?一樣搞導彈,為啥別人穿軍裝,讓我們當老百姓?不幹!當工人、當老百姓,我回家當去,幹嘛在這兒?老家人知道了我丟人!我連媳婦都找不著!誰家大姑娘跑這兒來嫁給咱?不可能!

    夏長海說了一大堆。這時,團長張三合來了,望著他們,不吭聲。連長紅著臉說:「夏長海你別瞎扯蛋,工人就不娶老婆?」

    夏長海說:「你有老婆,你說服不了我!」

    連長吼道:「夏長海!」

    夏長海一個立正:「到!」

    連長道:「服從命令,上交領章帽徽!」

    夏長海脖子一梗:「不可能!」

    張三合搖搖頭,離開了三連。

    雖然夏長海嘴硬,他終是心裡有底,知道軍裝穿不了幾天了。雪剛停,他就來到烈士墓地,站在劉春光的墳前,告訴他,自己要和弟兄們一起脫軍裝了,還要離開基地。好在走不遠,就在那條要了大伙命的鐵路線上守護。夏長海還說,如果幹得開心,就多干幾年,不開心就回老家去,反正是老百姓了,沒紀律管著了,想走就走,想來就來。他又說:「兄弟,我還會來看你的。」

    夏長海本來不想流淚,到最後,眼淚還是止不住打濕了臉,硬硬的風吹來,臉上刺疼。

    幾天後的一個早晨,沒有風,基地組織所有正規連隊會操。103團這時已被排除在外,雖然該團人員還沒離開,但基地已不讓他們參加集體活動。結果,會操進行到一半時,103團的10個連隊,都自發來會操了。李福澤看到這個情況,生氣地把張三合和政委宋吉環叫到辦公室來,問道:「你們怎麼做的工作?」

    張三合紅著眼睛說:「副司令,工作我們實在做不通。」

    李福澤一瞪眼:「你們自己想通了嗎?」

    張三合和宋吉環不說話了。李福澤把一本黨章和一本軍人條令拍在兩人面前:「誰想不通和它們談!」李福澤轉身要走。張三合又從後面叫住他,說:「副司令,我們只有一個要求。有一個兵,不脫軍裝行嗎?年初剛補到團裡的新兵,還不到十六,是個孤兒,身體也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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