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歷史軍事 > 國家命運

正文 第七章 急轉直下 文 / 陶純

    24.一個不妙的消息,從莫斯科來到了北京

    中國核工業建設的速度大大出乎蘇聯方面的預料,到1959年初,二機部所屬的內蒙古包頭核燃料元件廠、甘肅蘭州鈾濃縮廠、甘肅酒泉原子能聯合企業等首批主要工程都已取得了很大進展,中方迫切需要蘇方早日供給生產原子彈的技術資料,等核燃料工廠建成,生產出裂變物質後,即可投入武器的生產,並於1962年進行首次核試驗。

    然而,由於蘇聯方面遲遲不能履行「國防新技術協定」中的核心內容……提供原子彈教學模型和資料……二機部多方協調,蘇方給予的答覆是,中方提出的意見有道理,也有必要,但因為需要對「國防新技術協定」中的內容進行補充修改,所以還應由中國政府正式向蘇聯提出,派代表團赴蘇談判,解決相關的問題。

    在這種情況下,6月下旬,中國方面組成了以宋任窮為團長的代表團,準備啟程前往蘇聯。這時,一個不妙的消息,從莫斯科來到了北京。

    1959年6月底的一天,周恩來的秘書馬列打電話給劉傑,說有一份絕密文件,與核問題有關,讓他馬上去看一下。劉傑趕緊要車去了。原來是一封蘇共中央致**中央的信函,落款日期為1959年6月20日,6月26日那天蘇聯駐華大使館參贊蘇達列柯夫送交周恩來辦公室的。此時中央主要領導人都到廬山開會去了,周恩來電話裡囑咐讓劉傑先看一下。

    事後聯繫起來看,這是一封極為重要的來信。信的內容大致是:

    中國二機部部長要求現在就把原子彈的樣品和設計炸彈的技術資材

    轉交中國,這個要求的提出正趕上日內瓦會議在擬定禁止試驗核武器的

    協議,正趕上政府首腦會議即將召開,考慮到西方國家如獲悉蘇聯將核

    武器的樣品和設計的技術資料交給中國,就很有可能嚴重地破壞社會主

    義國家為爭取和平與緩和國防緊張局勢所作的努力。因此,在目前條件

    下,只能暫緩向中國提供原子彈的樣品和技術資料,將來如何共同行動,

    兩年以後看局勢發展再定……

    劉傑接過信函,默默念著,默默記著,看過一遍,再看一遍。由於這種絕密的東西不能帶走,也不能抄寫。那時候都這樣,都習慣了,一般看兩遍,只要不長,都能記下來。劉傑把信函還給馬列,說,記下來了。

    看過信,劉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由於當時蘇聯與美國、英國等西方國家正在談判禁止核試驗之事,赫魯曉夫與艾森豪威爾即將在戴維營舉行會談,蘇聯就找了這兩個理由,說是兩年以後,實則是無限期推遲給中國的援助。

    回到部裡,劉傑馬上把這個意思講給了宋任窮,黨組趕緊開會研究,做出了一個估計:看來從這封信開始,原子彈方面對我國援助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但是,這封信怎麼處理呢?畢竟是蘇共中央給**中央的信。宋任窮電話裡請示在廬山開會的聶榮臻。聶榮臻感到事情重大,讓宋任窮、劉傑、萬毅擇機上廬山當面向中央主要領導匯報。

    這時候的廬山,正在發生一件對後來的中國產生廣泛影響的大事,彭德懷由於「萬言書」,引起**極大的惱怒,而遭致猛烈批判,中國的政治生活,從此扭曲。

    如果不是由於這件事情的發生,蘇共中央的來信所引起的反響可能還會更大一些。7月14日,宋任窮、劉傑、萬毅來到廬山匯報,發現廬山上的「火藥味」很濃,最關心原子彈的人之一的彭德懷元帥,無法聽匯報了。聶榮臻聽完匯報,表示:「蘇聯不給,我們就自己搞。」當時他們帶了一份劉傑代中央起草的給蘇共中央的覆信稿,向周恩來匯報時,周恩來說,先不要覆信,暫不理他們。

    周恩來最後的意見是:「中央研究過了,我們不理他那一套。他不給,我們就自己動手,從頭摸起,準備用八年時間搞出原子彈。」

    宋任窮、劉傑、萬毅要下山了,周恩來、聶榮臻反覆囑咐:對這封信要嚴格保密,僅限於目前知道的同志,不要再擴大範圍。蘇共最高層怎麼想,怎麼做,和在華工作的專家們沒關係,這封信的內容一旦傳出去,我們的同志勢必要有看法,有情緒,弄不好會傷了蘇聯專家的感情。包括你們,這一點千萬要注意,一定要一如既往地待好蘇聯在華工作的每一位同志。

    一天早晨,彭德懷在山間小道上散步,警衛員遠遠地跟在後面。拐過一個路口,突然遇到了聶榮臻。彭德懷站住了,聶榮臻也站住了,兩人四目相對,久久無語。後來,聶榮臻關切地說:「彭總,多保重啊!」

    彭德懷輕輕搖搖頭,突然雙手抱拳,道:「榮臻同志,兩彈的事,就拜託你了。」

    聶榮臻沉重地點點頭,似乎在用眼神告訴老戰友,請他放心。從此以後,彭德懷再也無法就國防尖端技術拍扳發言了,這個戎馬一生的老兵,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赫魯曉夫集團停止提供原子彈樣品的決定,後來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視為是配合彭德懷等人反對**而施加的壓力,則完全是無稽之談。

    為了記住1959年6月這個特殊的日子,後來中國第一顆原子彈工程的代號就確定為「596」。

    從廬山下來,回到北京,宋任窮、劉傑感到形勢很嚴峻了。宋任窮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這都是我們奈何不得的,但我們得準備一把傘啊!

    劉傑後來回憶,他們那時最擔心的,已經不是給不給原子彈樣品和資料的問題,而是擔心整個核工業的建設速度因此而停下來,那麼多半拉子工程,真要停下來,以後怎麼上?中國的原子能事業,還能繼續下去嗎?誰心裡也沒底啊!

    25.我們不需要教師爺,不需要指揮棒

    1959年9月15日至28日,赫魯曉夫訪問美國,與艾森豪威爾在戴維營談判,雙方發表了戴維營會談公報。赫魯曉夫與艾森豪威爾擁抱的照片出現在世界各大報刊的頭版上。

    9月30日,一架蘇聯專機降落在北京首都機場,前來歡迎的中國領導人、群眾代表以及各國記者等候在那裡。機艙門開了,赫魯曉夫揮舞著禮帽,微笑著走下舷梯。歡呼聲響起,一名少先隊員敬獻鮮花後,周恩來迎上前去,與他握手,擁抱。

    各國記者們蜂擁而上,紛紛提問。一位西方記者說:「赫魯曉夫先生,您在美國的15天,都與美國人談了什麼?」

    赫魯曉夫說:「和平、友誼!」

    記者又問:「那麼你這次來中國,又帶來了什麼?」

    赫魯曉夫拍拍自己上衣的兩個口袋,神氣活現地:「我帶來了兩個口袋,這個口袋裡裝的是友誼,這個口袋裡裝的,也是友誼!」

    從機場到國賓館,公路兩側彩旗飄揚,由學生、工人組成的群眾夾道歡迎,歡聲雷動。車內的赫魯曉夫不時從車窗裡向人群揮手致意。

    赫魯曉夫是結束在美國的訪問後,匆忙趕到中國的,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十週年慶典,並進行國事訪問。到達的當天晚上,赫魯曉夫就與**開始了會談。

    中南海頤年堂的會議室內,中方有**、***、周恩來、朱德、**、彭真、陳毅、王稼祥等;蘇方有赫魯曉夫、外長葛羅米柯和駐中國大使尤金等。頤年堂是豐澤園的主要建築,離**臥室很近,他經常在這兒舉行小範圍的會議。

    一上來就針鋒相對。

    赫魯曉夫說,通過對美國的訪問,我認為美國人,艾森豪威爾總統是愛好和平的,而現在世界上卻有一股勢力是反對和平的。由於美國支持台灣的蔣介石政府,我們蘇聯是你們的盟友,我們的想法是緩和國際緊張局勢,消除戰爭。

    赫魯曉夫話題一轉:「可是你們去年卻突然對金門進行炮擊,這種行動只能加劇緊張氣氛,並可能導致世界大戰的爆發。」

    周恩來立即道:「赫魯曉夫同志,您去年來,我們就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們為什麼炮擊金門,您應該很清楚。」

    赫魯曉夫說:「是的,我知道你們的想法,但是解決問題的辦法有很多。」

    **說:「赫魯曉夫同志,我想知道,如果在你們蘇聯有一個地方分裂出去了,您,你們的黨、政府、人民會怎麼辦呢?」

    赫魯曉夫說:「我們有過這樣的歷史,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後,在遠東的國土上曾經建立了一個遠東共和國,列寧就承認了它。但是後來又回歸了蘇聯。為什麼中國在台灣問題上不走這條路呢?」

    **冷冷地:「您的意思是,我們允許台灣的分裂,承認它是獨立在中國之外的一個國家?」

    赫魯曉夫點點頭:「以後再讓它回歸中國嘛。」

    **堅決地:「辦不到!你說的那個遠東共和國我不瞭解,但我知道無論是以前的俄國,還是現在的蘇聯,無論是對敵人,還是對朋友,凡事關領土的問題,你們可是從來不客氣、不手軟、寸土必爭,半點都不吃虧的!關於台灣問題,我們的態度是明確的,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情,我們自己來解決。」

    赫魯曉夫見說不通,又換了個話題:「艾森豪威爾總統請我轉告你們,希望你們把扣押的八名美國人盡快放了。」

    周恩來說:「不是扣押,是我們在我國東北地區俘獲的八個空降特務。赫魯曉夫同志,您轉告艾森豪威爾,他的話您已經告訴我們了,我們會按照我國的法律來處理這件事情的。」

    這天晚上,赫魯曉夫還談到了中印邊界爭端問題。這年3月,西藏**喇嘛叛亂之後,印度尼赫魯政府乘機向中國提出大片領土要求,要中國承認中印邊界東段非法的麥克馬洪線,並企圖侵佔西段屬於中國的大片領土,總面積達12.5萬平方公里。美英等西方大國幫助印度政府在聯合國內四處遊說,而當時,由於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還在台灣的蔣介石手中,無法在世界外交舞台上針對印度的無理要求展開正面鬥爭,本希望同屬於社會主義陣營的蘇聯能夠仗義執言,說句公道話。但在9月9日,赫魯曉夫訪問美國之前,蘇聯政府突然就中印邊界爭端向全世界發表了一個聲明,公然指責中國。本來中國領導人憋了一肚子氣,可赫魯曉夫此時偏偏又提出了這個問題,當面指責中國領導人。

    赫魯曉夫很激動:「你們不應該和尼赫魯爭吵,不應該和印度發生衝突,你們這樣做讓我們很難辦……」

    他又說,中國是「好鬥的公雞」。

    **臉色鐵青地聽著。周恩來等在場的中國領導人們忍著憤怒。陳毅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赫魯曉夫停下了,看著陳毅。陳毅說:「不讓我們說,不讓我們爭,你是什麼意思?12萬多平方公里的領土,你讓我們屁都不放一個,拱手相讓嗎?不是我們讓你們難辦,是你們太霸道,欺人太甚了!」

    第一次會談不歡而散。

    第二天就是10月1日。上午,**廣場如期舉行了國慶十週年盛大慶典活動,**和赫魯曉夫等中蘇領導人在**城樓上檢閱了部隊和群眾隊伍。

    有一位名叫舒世俊的攝影師注意到,他的相機裡,有好幾張**和赫魯曉夫說說笑笑的鏡頭,他感到中蘇兩國領導人是友好的。但是不一會兒,就從城樓休息室裡傳出了爭吵聲。顯然是**和赫魯曉夫在吵,開始赫魯曉夫嗓門大,**聲音小,不一會兒,**聲音大了起來,似乎很生氣地說:「我們不需要教師爺,不需要指揮棒!」

    10月2日下午,雙方繼續在中南海頤年堂舉行會談,一直進行到晚上,還沒有結束。來參加國慶10週年慶典的還有其它一些社會主義國家的領導人,為了招待這些貴賓,那天晚上,安排了兩台晚會,一個是懷仁堂的京劇晚會,由梅蘭芳演出《穆桂英掛帥》,另一個是文化部禮堂的舞蹈晚會,由蘇聯著名舞蹈演員烏蘭諾娃演出《天鵝湖》。由於事先**和赫魯曉夫都沒有確定要去哪個晚會,所以兩台演出都不敢開始。其它國家的貴賓們都在那兒等著,**和赫魯曉夫的會談持續了很久,後來赫魯曉夫又談到美國俘虜問題,因為他在美國人面前誇了海口。

    會談的氣氛異常緊張。赫魯曉夫十分蠻橫,大聲吼道:「這八個美國人你們一定要釋放,要釋放!」

    **說:「不行。」

    赫魯曉夫說:「為什麼不放?」

    **說:「中國是有法律的,他們就得受到中國法律的制裁。」

    赫魯曉夫說:「必須釋放!我已經答應了艾森豪威爾讓你們放人,你們必須釋放!」

    **說:「你不能替我們做這個決定。」

    赫魯曉夫突然一拍桌子:「如果你們有錢,那你們就養著他們吧!」

    最終赫魯曉夫沒有說服**,儘管他蠻橫,但**偏偏不怕他。後來**對身邊人說過,赫魯曉夫越強硬,我就越頂。

    赫魯曉夫站了起來,拿起面前的禮帽,走了。演出也沒有看成。這是赫魯曉夫最後一次來中國。

    這天晚上聶榮臻在場。赫魯曉夫離開會場的時候,聶榮臻就意識到,蘇聯或許不會再給中國原子彈技術資料了,而且他們全面中止協定的時間不會長了。下面要做的,就是未雨稠繆,拿出我們的應變之策。

    顯然,二機部受到的衝擊應該是最大的。幾個核工廠,需要的設備主要是從蘇聯進口,如果它撕毀協議,停止援助,該怎麼辦?這就需要有一個應變的部署。蘇聯方面的做法是,你的廠房建好了,它就供應設備,廠房沒建好,它就不來設備,所以現在面臨的中心問題是如何以加緊工程建設速度,來催促他們提供設備。

    二機部迅速採取了兩個行動:一是搶建主工藝廠房,創造好設備安裝條件,催促蘇方履行合同,交付設備;二是組織科技人員採取同蘇聯專家一對一或幾對一的方式,開展友好活動和對口學習,像擠牛奶一樣,想方把蘇聯專家的技術學到手。

    聶榮臻要求各單位,都要學習二機部的做法。

    26.來了就不後悔

    導彈試驗基地、核試驗基地,以及核武器研製基地這三個基地的建設,以導彈試驗基地進展最快,陳士矩、孫繼先組織幾萬人馬,僅用兩年多時間,就把主要工程修得差不多了。蓋杜柯夫終於信服,認為是個大大奇跡。

    馬蘭核試驗基地上馬最晚,1959年春天才開始。

    青海金銀灘的核武器研製基地,從1958年冬開始建設,主要依靠從全國各地招來的復員轉業軍人,以及建築工程隊和民工,加之高原缺氧化,自然條件惡劣,所以土建工程進展很緩慢。李覺十分著急。

    1959年春的一天,副總參謀長張愛萍突然來了。李覺陪同張愛萍視察。一間低矮的地窩子前豎著一塊牌子,上面寫「工程指揮部」幾個字。張愛萍打量著地窩子:「這是你的行宮?」李覺搖頭苦笑一下。張愛萍轉了一圈,說:「地方是個好地方,世外桃源,適合搞核研究,只是科學家要受苦了。」李覺表示,先苦幾年,放響一個再說。

    張愛萍告訴李覺,他不是專門來的,他去西藏平叛,任務完成,返回北京,路過青海,聽說原子彈研製基地在建,便拐個彎來了。又說:「我現在不分管你這個工作,但有困難,你就說。」

    李覺馬上道:「現在最缺的是施工人員。」

    張愛萍思考一下,問:「一個工兵師,夠嗎?」

    李覺喜出望外:「一個師?夠了!夠了!」

    這時候的張愛萍想不到,沒過多久,他真就分管這個工作了。

    馬蘭核試驗基地開工後,副司令員張志善又回了一趟河南商丘,老單位商丘步校還有一大堆事情需要處理。此時,幹部們大都去了新疆,或者去了北京,只有幾十個校工還沒走。聽說他回來,一些校工要求跟他一起去新疆。張志善不能告訴他們,自己在新疆幹什麼,只說是一件十分要緊的大事情,還說那兒很苦,很苦,去了也許會後悔。如果非要去,就得提前想好,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

    做豆腐的20多歲的吳三順第一個站出來:「俺哥仨,老大老二都結婚了,爹媽身子骨都結實,俺沒負擔,俺去!」

    張志善見他態度堅決,說:「好,吳三順算一個,馬上回去準備,把做豆腐的傢伙全帶上,下午六點在火車站集合!」

    吳三順又問:「驢牽上嗎?」

    張志善說:「驢就不牽了,那地方驢多的是!」

    吳三順興高采烈跑去了。

    這時,40多歲的校工楊德啟問:「首長,俺是做粉條的,需要嗎?」

    張志善說:「要!」

    一個瘦瘦的師傅說:「掌鞋的呢?」

    張志善說:「也要!」

    結果,有十多人願意跟張志善走。傍晚,一列悶罐車皮停靠在站台上,吳三順扛著石磨、被捲,滿頭大汗趕來了。楊德啟背著一捆晾粉條的小細棍趕來了。修鞋的高師傅挑著掌鞋的挑子趕來了。做醬油的師傅曲從偉趕一輛驢車來到站台,車上裝著幾口大缸。吳三順,楊德啟等人急忙過來幫著把大缸卸下來,抬進車廂裡。吳三順說:「曲師傅,不是說不讓你去嗎?」40多歲的曲從偉說:「笑話,只要是人,誰離得了醬油?!」

    張志善走過來問他們:「家裡都安頓好了嗎?」

    眾人都說:「好了,好了!」

    吳三順說:「首長放心,就按你說的,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俺跟俺爹媽啥都沒說,只說去趟鄭州,幾天就回來。」

    望著這些靦腆樸實的校工師傅,張志善不覺眼睛濕潤了,他扭過臉去,悄悄抹了一下眼睛。

    一聲哨音響起,人們迅速進入車廂。沉重的鐵門關上,軍列緩緩啟動……

    在我國的導彈和核武器兩個試驗基地,有幾千名這樣的職工,他們不僅自己在戈壁沙漠工作了一輩子,許多人的第二代、第三代至今仍然留在那裡。

    2008年,筆者和吳三順之子吳戈聊過一次,他現在也是核試驗基地職工。吳戈說:軍人們可以轉業、退伍,就是干到老的,還能進干休點。我爸他們是職工,沒有轉業、退伍一說,得幹一輩子,老了就退休在這兒。幹部的孩子,父母一轉業,孩子跟著走,我們走不了。我的孩子現在也在這兒。我爸來的時候20出頭,1959年春上來的,到1979年才第一次回家,整20年,不是我奶奶死,他還不回去。我爺爺死他都沒回去。過去這兒的老百姓就種三種蔬菜,白菜、土豆、洋蔥,那時候也沒大棚,種別的不長。一個冬天見不到一點青菜,所以豆腐特別受歡迎。我爸那人聽不得好話,人們一說他做的豆腐好吃,他就來勁,不僅自己做,還到試驗場區,一個連隊一個連隊跑,教戰士們做豆腐。但工人裡面沒人願意跟他學,誰願意一輩子做豆腐呀。所以20年他沒回老家,一走,這兒就沒豆腐吃了。他走不開。

    在筆者請求下,吳戈領我們見到了70多歲的吳三順老人。我們問他:「您後悔來這兒嗎?」

    吳三順說:「有啥後悔的,來了就不後悔。」

    「孩子們呢?他們也留這兒了,兒子、女兒他們怨你嗎?」

    老人半天不說話,最後點了點頭。

    「孩子他們怨你,您怎麼跟他們講?」

    吳三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有時候……打他們。」

    老人的眼角突然紅了。

    離開吳家那套兩室一廳的舊房子,吳戈對我們說:「有一年國慶,電視裡出現原子彈蘑菇雲的畫面,我爸高興的不得了。我說了一句,你一個做豆腐的,原子彈和你有啥關係呀?我爸上來搧了我一巴掌……我不該這麼說他……」

    吳戈的眼圈紅了。我們忍不住也想落淚,趕緊和他告辭。

    導彈試驗基地。103團的工地上,紛飛的大雪中,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鐵路路基上,人們扛著枕木、抬著鐵軌,搶鋪鐵路。路基兩側,每隔幾百米遠燃著一堆大火,火堆上吊著一口大鍋,有人不停的用鐵桶提著雪倒進鍋裡,眨眼的功夫,鍋裡的水又沸騰了,舀出來涼在一邊,供人們喝。

    雪漸漸停了。一陣狂風過來,雪和沙粒打在人們身上。扛著枕木的劉春光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夏長海跟過來,關切地問他怎麼了。他說沒事,身上沒勁。夏長海說,你看你臉,烏黢黢的,喝口水去,喘口氣兒。劉春光沒動,只是大口喘著氣。他比剛來時瘦多了,昨天半夜吐過一口血,但他沒給任何人說。

    一會兒,開飯了。大伙紛紛扔掉手中的東西,圍攏過來。幾筐熱騰騰的饅頭放在路基上,還有幾鐵桶白菜湯。戰士們也不洗手,伸手抓起饅頭或坐或站著,就那麼吃起來。

    夏長海一手抓著兩個饅頭走過來,遞兩個給劉春光。劉春光坐在路基上,臉色確實很難看,蠟黃蠟黃的,頭上冒著虛汗,他只接過一個饅頭,咬了一口。

    兩個衛生員乘大伙吃飯的機會,扒開人們的衣領,在磨破的肩、脖子處塗著碘酒。被塗的人呲一呲牙,卻並不耽誤吃飯。有人說笑話,大伙的目光都被吸引過去了,等夏長海吃罷三個饅頭,去端湯時,回頭一看,發現劉春光靠著兩根枕木睡著了,手裡仍然捏著一個只咬了一口的饅頭。

    夏長海喊他:「劉春光,劉春光!」

    劉春光沒有一點反應。夏長海覺得不對勁,心中一抖,手裡的碗掉地上了。他試一試劉春光的鼻息,立即大聲哭了起來……眾人聞聲跑過來,紛紛喊著劉春光的名字……

    劉春光是河北唐山人,去朝鮮時,戰爭已經結束,他沒有打過仗,天天纏著同班的老兵夏長海講戰鬥故事,時間長了,夏長海喜歡上了這個面皮白淨像小姑娘的新兵。連裡的人都知道他們兩個關係好。來這裡之前,劉春光以為是來剿匪,來了後天天施工,他原本想不通,在夏長海的帶動下,他慢慢能幹了,有笑臉了。可是,怎麼突然人就沒了呀?

    夏長海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張三合團長趕過來,命人把劉春光的遺體抬到一頂帳篷內,親自給他蓋上一床乾淨點的軍被。夏長海哭著說:「團長,劉春光到死都不知道咱是幹啥的。」

    下午,孫繼先司令員趕來了,他進了帳篷,對著劉春光遺體,動情道:「小伙子,導彈知道嗎?我告訴你,咱們是搞導彈的……」

    弱水河畔,有一片胡楊林。此時,夏長海和一名戰士揮舞著斧頭,從一棵躺倒的胡楊樹幹上,砍斷碗口粗的樹枝,拖回來。胡楊被稱為沙漠上的生命樹,生長千年不死,死後千年不倒,倒下千年不朽。基地創建之初曾頒布過一道命令,任何人不准動這些胡楊。但是每死一個官兵,則可以取一截胡楊做墓碑。

    離基地本部幾公里遠的地方,有一片烈士陵園。鐵絲網圍起來的巨大的墓地裡,墳墓已密密麻麻了。每一座墳前豎著一塊剖開的碗口粗的胡楊木墓碑。墓和碑縱橫排列,整齊劃一,形成一個巨大的方陣。

    有一座新墳是劉春光的。

    埋了劉春光,第二天施工繼續,仍然下著大雪。沒有號子聲,沒有說笑聲,人們沉默著,在紛飛的大雪中彷彿瘋狂了一般。一車車路基石傾洩在路基上,一根根枕木扔下,人又飛一般朝卡車跑過去,扛起一根,頭也不抬往路基邊跑……

    27.自己幹起來再說

    涅金、馬斯洛夫和加夫裡洛夫三位蘇聯專家顧問倉促離開後,蘇聯方面又派來一名顧問,名叫鮑利斯?列捷耶夫。也許他吸取了前面三位的教訓,來中國後基本不說話,年輕人向他請教原子彈的知識,他王顧左右而言它,就是不說正題。他自己整天在屋子裡坐著,什麼也不幹。劉傑代表部裡找他請教,希望他給院裡的人安排工作,過了好久,他只提了三條:一是組織已經調來的全體人員學俄語,二是新來的大學生要學一本蘇聯出版的書……《流體力學》,三是已經調來的一部分技術工人,重新返回工廠實習。至於搞原子彈研究,還早著呢,不急。

    時間一長,大家就稱列捷耶夫為「啞巴和尚」。

    一天,教室內,胡思得、丁健飛、張潔等一幫年輕人聚在一起,就一個技術問題討論著,爭論著。胡思得說:「這個問題要是列捷耶夫能結合實際給咱們講講就好了。」

    丁健飛認為不可能請動列捷耶夫,鄧稼先已經碰多少回釘子了,他從不給面子,何況咱們。有人提議,讓張潔去試試,說沒準一見到漂亮姑娘,啞巴和尚就會開口。一群人跟著起哄。張潔壯了膽子:「去就去!」

    丁健飛急忙道:「我也去!」一群人笑著把丁健飛攔住了。有人喊:「張潔,聽食堂大師傅講,老列每天午飯後都要吃冰棍,去買根帶過去!」

    張潔果真帶著冰棍去了,她敲了敲辦公樓二樓列捷耶夫辦公室的門,手拿一根冰棍,笑瞇瞇地推開門。列捷耶夫抬起頭,有些意外地看著張潔,用中文說:「你好。」張潔用俄語說:「您好,列捷耶夫先生。」

    張潔走過去,把冰棍遞給列捷耶夫。列捷耶夫沒有推遲,說聲謝謝,接了。張潔學了一陣子俄語,已經能夠進行簡單的交談。她說:「列捷耶夫先生,我是來學習的,我能問您問題嗎?」

    列捷耶夫點點頭。張潔欣喜地:「您知道,在中國還沒有人見過原子彈,您能給我講講,原子彈是什麼樣子嗎?」

    列捷耶夫思索著,一眼看到牆角的一個西瓜,他做了一個手勢道:「噢,就像一個西瓜。」

    張潔略愣一下,繼續道:「那中子源呢?」

    列捷耶夫又想了想:「就像一個蘋果。」

    張潔繼續道:「那原子彈的外部結構是什麼樣的呢?」

    列捷耶夫思索一陣:「就像……就像一個裝蘋果的箱子。」

    張潔生氣,不問了,看著列捷耶夫。

    列捷耶夫直視著張潔,似乎有些歉意,說:「我知道,我的回答不能讓你滿意,抱歉了。但如果將來有一天你懂了,你就會明白,我說的是對的,事情本來就是這麼簡單。」

    張潔失望地走了,幾個年輕人聽了她的複述,哈哈大笑。從那以後,沒人再找列捷耶夫請教。

    這個時候,鄧稼先擔任主任的理論部已經有了十多個人,有從各大學分來的,有幾個從蘇聯回來的。他們除了學俄語,就是啃那本《流體力學》,尚沒有能力獨立進行原子彈研究。鄧稼先一遍遍帶領大家上課,結果有年輕人不幹了,發牢騷說,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兒,外地來京的同學面都不敢見,卯足勁要搞原子彈,誰知道吃飽了躲在這兒跟這本書較勁,說出去都臉紅!模型等不來,資料等不來,專家來了不教,咱自己又不懂,老鄧,原子彈咱到底還搞不搞啊?不搞讓我們走,搞別的去,免得在這兒浪費國家的糧食……

    鄧稼先也沒辦法,只好勸大家耐心一點,說時候一到,就自己動手幹。

    宋任窮認為,原子彈模型和資料拖著不給,又來個不說話的專家,我們不能再這樣傻等了。他對黨組成員說:「聶帥不是說**讓我們做好兩手準備嗎?那隻手我們管不著,我們自己這一隻手得干了,幹起來再說!」

    原子彈工程很大,感覺大得無邊無際,其實就三大塊,一是理論設計,二是製造,三是試驗。理論設計是龍頭,因為你設計不出來,就沒法製造,更談不上試驗了。而設計這一塊,任務就在核武器研究院。眼下,只有鄧稼先的理論部,人員比較充實,其它部門,還在籌劃之中。

    二機部領導覺得,必須大力加強核武器研究院的力量。眼下李覺在青海主持施工,而且他是個將軍,院裡這邊主要是吳際霖抓總,下一步,大批科學家要來,在將軍和科學家之間,需要一位既是科學家,又能做組織工作的。對於這樣一個人選,宋任窮找到錢三強說:「三強同志,請你考慮一下。」

    錢三強馬上就說出了一個人:朱光亞。

    朱光亞是湖北人,1941年考入中央大學(現南京大學)物理系,後轉入西南聯大。1946年8月,他和後來獲得諾貝爾獎的李政道等5名青年才俊被蔣介石派往美國考察和學習製造原子彈。後進入美國密執安大學研究生院深造。1949年6月,25歲的他獲得了物理學博士學位。1950年初,他和52位留美學生在紐約《留學生通訊》上發表《致全美中國留學生的一封公開信》,號召大家回國效力,參加新中國建設,在當時引起了巨大反響。他本人搶在美國對華實行全面封鎖之前,踏上了回國路程。回國後,26歲的他到北京大學物理系擔任副教授。1952年,他穿上志願軍軍裝,來到戰火紛飛的朝鮮,作為翻譯參加了志願軍談判代表團與美軍代表團進行的較量,親眼看到美國人作出的包括使用原子彈的威脅恫嚇。有許多次,敵人的飛機就在附近狂轟濫炸,這使他想起當年在西南聯大躲避日寇飛機轟炸的情形,那時他經常背著吳大猷的夫人……他的師母跑警報,這樣的親身體驗,使他深感祖國還很孱弱,祖國需要盡快強大起來。

    1957年,錢三強把他秘密調入原子能所,從事中子物理和反應堆方面的研究,用錢三強的話說,他這叫「歸隊」。不久,他擔任二室副主任,主任是錢三強夫人何澤慧教授。

    錢三強對宋任窮說,據他觀察瞭解,朱光亞既是一位出色的科學家,又能做組織領導工作,雖然只有35歲,名氣不大,但正是幹大事的年紀,他來核武器研究院輔佐李覺,是最合適的。

    朱光亞被任命為核武器研究院副院長。他來後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由他主持,鄧稼先等人參加,把那次聽三位蘇聯專家講課的六個筆記本,從部保密室裡借出來,整理了一個東西。這個東西經朱光亞審查後,他寫了一個序言,後來原子彈攻關,它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緊接著,在二機部大力支持下,在錢三強等指導下,朱光亞圍繞理論物理、試驗物理、中子物理、爆炸物理自動控制和彈體彈道六個方面,組織人馬,一點點摸索,做攻關前的準備工作。

    幾十年之後,朱光亞參與原子彈研製這件事情開始在報章上披露,當年和他一同出國的李政道獲知後,說:「當初蔣介石派出去學做原子彈的幾位,選我是選錯了,我沒有學做原子彈,僅僅在純物理的領域中工作,其他幾位也都沒有去做原子彈。只有朱光亞是派對了,他回國來是參與做原子彈的。」

    由於一系列的變故,最初設想的1962年爆響第一顆原子彈的計劃,已無實現的可能了。

    1960年初的一天,**在廣州約見幾個部長,其中有宋任窮,當時康生在場。**詢問原子彈的情況,宋任窮說由於蘇聯的原因,二機部再三研究,估計即使盡到最大努力,爆炸時間也得推遲到1964年。康生插話說,1964年爆炸太遲了,還是應該1962年炸。宋任窮一聽,心裡很惱火,他怕**也跟著點了頭,就會成為一種決策,但事實上又絕對辦不到。他很著急,一再堅持說,1964年不可能爆炸。康生和他爭了半天,**一直沒有表示,最後只講了一句話:「康生,你去當二機部長吧!」康生一聽不對,再也沒說什麼。宋任窮心裡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1960年春天,國家為二機部、核武器研究院陸續選調人才。到這時,在全國範圍內,已經儲存了一批核物理、核化學,以及力學方面的精英人物。這些人主要集中在原子能所和核武器研究院,他們中有錢三強、趙忠堯、王淦昌、彭桓武、何澤慧、朱光亞、鄧稼先、朱洪元、楊澄中、楊承宗等,另外還有中美日內瓦大使級會談開始後陸續回國的張文裕、王承書、郭永懷、汪德昭等,還有分散在各高校、各級研究機構工作的程開甲、胡濟民、吳征鎧、周光召,以及陳能寬、曹本熹、汪德熙、於敏、秦元勳、姜聖階、黃祖洽等等。在這些科學家的帶動和培養下,一支比以往強大得多的科研隊伍逐漸形成,這一人才資源在不久後的大攻關中,成為了中國尖端科研戰線的精銳力量。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