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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他忘了我(1) 文 / 清若七

    我日日被禁於這淑玉宮中。人人都是對我緘默不語。每至我要踏出這殿門時。總有肅目垂眉的宮侍擋在我身前。說不出有多嚴厲。只是的確讓我再行不出一步。

    淮寧臣隔三差五地來這裡。也不多說話。我在內殿。他便在內殿坐一坐。我若是在外殿。他便會命人沏上一壺茶來。淺斟幾杯。

    我也不是個急性子。他既是這樣沉穩。我倒要看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能忍到幾時。

    到了許多天後的一個冬陽午後。我看著暖烘烘的日頭照在殿外空地上的一片枯草上。有些出神。殿外一人輕快掀了袍子。信步走了進來。

    「蘇蘇。今兒精神可還好。」

    我眼皮沒有抬半分。他倒是一反這些日子的常態。輕笑著在我身邊坐下了。將我一縷頭髮挑在手中。又是笑了一笑。「我尋了世外高人。他正在外面候著。你的頭髮有望了。」

    我嘴角斜了斜。眼睛重重閉上。「在這世上。我只信我姐姐。」

    他道。「蘇蘇。你莫要為難我。你住在宮裡好端端的。你姐姐也是剛生完孩子。來不及與你配藥……」

    「為何這樣急。」我睜開眼來看他。眉頭一挑。冷笑道。「你可是又有什麼籌謀了不成。」

    「哪裡的事。」他揚唇笑笑。「我見你這幾日鬱鬱。我也不好受。既是你如此想去見見陸景候。我今日便給你安排。總之陛下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們隱秘些便是了。」

    我面皮上一根青筋重重一跳。不知他突然間這樣慇勤是為了什麼。卻也的確抗不住這樣大的誘惑。只得道。「你有什麼條件。」

    他愣了一愣。眸中有光閃過。竟是少頃之後笑出聲來。「蘇蘇。你既然處處都要防我。那便不去也是。我給你一次好心。卻也是被當作驢肝肺了。」

    「你是如何安排的。」

    他默了多時。「等你將白髮變黑再去見他。也好。」

    我始終還是不敢信他。又問了道。「你將那世外高人請來一見。讓他看看我還有沒有的治。」

    他有些高興。果真走出去請人。我步入內殿將身上的大氅取了下來。拔掉了髮簪。三千銀絲頓時傾瀉滿肩。我拿了條綢子。又將它鬆鬆綰在了身後。斂目走回方纔的座位。正要坐下。卻是有聲驚歎從殿門處響起。我僵著身子。沉聲道。「若是沒的救了。便趁早滾。」

    淮寧臣尷尬道。「李先生。我這妹妹心情一直鬱結。說話有些不中聽。您莫要見怪。」

    「哎。」那人背對著我嘖嘖幾聲。歎道。「淮大人莫如此見外。我老李這輩子遊走江湖。一直要找個這樣年輕卻白髮的人看看。您已是給了我恩惠。還客氣這許多作甚。」

    還是一個將我當作怪胎來看的人。

    淮寧臣將那人引了進來。我偏眼去瞅。他鶴發雞皮。卻是目光炯炯如有神祇。我盯著他不放。他雙目一抬。眸光如電。我竟是沒由來地一陣心慌。忙撇了頭。

    他也不笑話我裝腔作勢。只是呵呵一笑。端詳了我半晌。又扭頭問了淮寧臣道。「這位大人的病。只怕不是生來就是罷。」

    淮寧臣目光似乎退縮了一番。接了他的話道。「是前段時間與她進補了些藥材。我並不知曉。之後我問問那時與她開藥的醫生。」

    「藥方可還在。」

    「未……」淮寧臣還欲再言。我見他一味地推脫。心裡疑雲竇生。搶了話頭道。「李大夫。那藥有兩味我還記得。一味是天山雪蓮。還有一味。似乎是……」

    我蹙眉想了想。卻是記不起了。那李李大夫將長鬚一捋。哈哈笑了道。「老夫猜得到。大人不必去想了。本是養性潤身的藥物。只是一時服得多了才會倒行逆施。不過莫要急。如何做。只要按著原來的方子克回來就是了。」

    淮寧臣似乎很舒了一口氣。對了那李大夫笑道。「李先生。在下有些話要問。不若請您移駕尊步。出去再說。」

    那李大夫神色一動。似乎有些瞭然的樣子。正要跟著淮寧臣移步。我冷冷看了淮寧臣的背影。笑得有些心寒。「有什麼話不能當著我面來說。背後說的些什麼。我心裡也稍微能預料到一些。」

    他面皮一僵。我哼聲道。「淮大人。若是我沒記錯。當初那幾株天山雪蓮正是你從陸景候在江南的庫房裡取來的。那藥方。也是你無意中透露給我姐姐的罷。」我抬眼朝他嗤嗤直笑。「只道是有用的古方。我姐姐竟也信了你。病急亂投醫。制好了藥便趕緊著與我服下了。你是不是也算到。我會一氣服下三粒。」

    如今急著要我白頭變回青絲。是想要我感激他嗎。

    覺著他待我不薄。會對他稍微死心塌地不成。

    李大夫朝我瞥來。「天氣愈近回暖。大人心火也有些旺。老夫這就去為大人您開些妙方。」

    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他也是無辜。我皮笑肉不笑道。「我替淮大人先謝過您。往後。有勞李先生多照拂。」

    淮寧臣見我面色不對。提步就要走。我一個轉身攔在了他之前。「莫要以為我從前連話都不說。便是膽小了。我只是倦了與人對峙的生活。一個人的心性便如懸崖上頭的蒼鷹。到了走投無路的關頭。便是粉身碎骨也會去盡力一搏的。」

    他臉色一沉。「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麼。」

    「你突然讓我去見陸景候。我現下還不知你是什麼打算。可我要先將醜話說在前頭。」我暗暗攥緊了雙手。撐在了身邊的桌面上。「你若是起的不是好意。莫怪我今後與你翻臉。你想要的。我便拿我的性命起誓。再不會得到。」

    他瞬時面如死灰。似秋日荒原上最後一絲火星一般。被漸起的寒風刮得驟滅。李大夫在旁進退不得。低眉與我告辭便要走。淮寧臣伸手拉住了他。咬牙緩緩一笑。「李先生。你將她順利治好。也好教她看清楚。我淮寧臣到底是個什麼人。」

    我一語不發衝進了內殿。將屏風狠狠拉過來。遮擋住了外間的一切。胸中在劇烈地跳動著的。除了一顆急遽狂亂的心。還有莫名興奮起來的情緒。

    我知道。淮寧臣是的確要安排我與陸景候見面了。

    果不其然。在酉時過後。宮中華燈初上。淮寧臣現身在了淑玉宮的正殿之中。

    他遞給了我一套墨灰的大氅。手裡還捏著一顆木丸。「將這個含在口中。能壓制聲音。你只裝作宮中內侍隨我一齊進去看看便走。不算委屈罷。」

    我沒有做聲。冷面接過來。這木丸看著很是熟悉。我思索了一刻。正是那日女帝差人傳旨時。那位小公公給我的木丸。或許不是同一枚。卻也是出自同種工藝打磨而成。

    我腦內轟轟響了幾聲。豎眉瞪向他。脫口道。「那日原本不是女帝讓我去宗人府……」

    「不然呢。」他挑眉也是一臉不快。「陛下將陸景候關在宗人府。又豈是你隨便能見得的。」

    「你只是想將我引開罷了連腰牌都沒有讓翠璃交給我。我又如何能進得去。」我寒聲道。「走的多好的一步棋。也難怪陛下會如此器重你。如此陽奉陰違。倒真是讓我開了眼了。」

    「你若還將我說的如此不堪。我或許便要反了悔了。」

    我先他一步走出這淑玉宮。回身微微側首朝他回望道。「多謝淮大人了。」

    宗人府離淑玉宮有些遠。淮寧臣沒有帶其他人跟著。只有我裝成近侍在後頭隨行。宮燈火光並不明亮。我辨認腳下的路有些困難。他在前頭走了一程又駐足停下。我眉頭一皺。不動聲色躲開了他要伸過來牽住我手腕的手。

    他立時便回復成無事人的模樣。將雙手重又負在身後。仰頭往前走了。我舒了一口氣。將大氅攏得緊些。低頭繼續認路。

    「你為何要躲。」

    我額心跳了跳。平淡道。「大人是大人。近侍是近侍。走路時也需有分寸才是。」

    他不明所以地笑了聲。「你能。裝得有幾分意思。」

    「大人謬讚了。」

    他一邊信步在前走著。沉默了半晌又忽而道。「蘇蘇。你就是這樣的幾分趣味。才讓我在初次接觸你的那會子。便被你吸走了魂。」

    初次接觸。是什麼時候。

    「時間隔得太久。忘了。」我低了眉。面上神色未有一絲牽動過。「大人走夜路。要當心腳下。莫要摔了。」

    他咳了一聲。也果真再未說話了。

    宗人府離我越來越近。直到那在濃重蒼茫的夜色中顯出暗紅似血的大門出現在我眼簾前時。我的心終於抑制不住地狂跳起來。

    淮寧臣遞給了守衛腰牌去看。我偷著打量了一眼門前的兩位守衛。竟不是我前些日子見過的。想必是淮寧臣顧慮周全。都已經打點好了。

    我平生第一次進宗人府。在我此生之後的漫漫歲月裡。都不曾忘卻。

    那是一個時而消歇。時而又飄起薄雪的夜裡。天色鴉青。空氣冷冽。連鼻腔裡呼出的微弱氣息都是染了淡白色水霧的。我就那樣愣愣停了腳步。望定了院中那株梅樹下負手而立的人。

    他一身素淨的茶白色長袍。在雪地裡站著。也不顯得冷。從滿樹胭紅的梅花裡逶迤著眉眼朝我望了來。那一瞬間的情愫。不過是地老天荒。爾爾如是。

    因了淮寧臣並未來得及進來。我與他對望著極久。他在這一片銀雪覆蓋的皎潔月華中輕聲道。「是你又來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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