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他忘了我(2) 文 / 清若七
「是你又來了麼。」
我愣了足足有幾段輪迴那樣久。是什麼心境什麼情緒。彷彿都不重要了。只要能見到他。便是余願足矣。可卻唯獨。他為何說了個又字。
是在我不在的這段漫長的時間裡。另有人與他來看望麼。
他的語氣神態極為熟稔。徑直垂手向我走了過來。我心裡沒來由一陣慌。軟著腳一直朝後退去。
他進我退。他停。我依舊還是退。
他發現出一絲異樣。咦了一聲。輕聲道。「馨兒。不是你麼。」
我看著他眉目依舊還是如從前一樣。可是以往眸中的戾氣。眉間的陰冷。都被莫名的一股光華沖淡得不像他自己。他收起那許多的繾倦柔情。又極為謙和地與我一揖道。「這位大人。敢問半夜前來。是有什麼事麼。」
我的心在平靜了一瞬後。突突地狂跳起來。他為何性格大變。淪為如此卑謙之人。
他的面容溫潤如玉。在皎皎月色之下更顯柔和。眉眼裡盡皆是流轉著無限華光。卻沒有一絲。是他從前霸唱天下的樣子了。
我顫著手。緩緩伸至面前。將大氅之外的一層面紗輕輕揭了。喚了他道。「陸公子。可還記得在下。」
他眉心稍稍一蹙。有些遲疑道。「公子的臉容。我似乎在何處見過。」
緲緲空寂。心蒼近死。
在那時我幾乎要不得永生的時刻。即便只有唯一一條黃泉道橫在我面前。我也從未擔心過。他會忘了我。
可他如今。是真的忘了我。還有了身邊新人。
我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皂靴毛氅與雪地接觸的沙沙聲清晰得不行。卻在我聽來。仿似一場夢境盡頭的更漏聲。
我恍神又看了那人半晌。說不出什麼話來。肩頭被人從後面一擁而上。我驚覺回過身去。淮寧臣的聲音適時地響起。話音帶笑道。「好了。你見也見過。可該死心了。」
我粗嘎開口。乾澀問他。「誰是馨兒。」
淮寧臣湊近我耳邊。帶了幾分狎暱。低聲與我笑道。「自然是日日來服侍他的小宮婢了。」
我霍地轉身過去。「你從未與我說過他忘記了前塵往事。是誰將他害成了這樣。」
淮寧臣將我雙肩按住。暗地使力要將我拽出去。我回頭哀哀看向陸景候。他那雙明亮的眸子水波無痕。看我同陌路一般。我頓時沒了力氣。淮寧臣手上略微加了些力道。我便隨著他出了宗人府的門檻。
在這被漫天的飛雪映得茫茫一片霧白的夜裡。我想著再最後回頭看他一眼。卻是還未回頭。大門吱呀一響。我驚得幾近要跳起來。回身看時。只剩下他的背影細成淡淡的一條白線。讓我見不得。留不得。抓不得。
回去之後。我大病了一場。不過淮寧臣逼我喝了幾副湯藥。又有自詡天下第一神醫的李老先生在側盡心診治。又讓我好了起來。
只是記性一下子減了太多。譬如我會總會忘記自己身處淑玉宮。將這裡當成陸府的宅院裡。又或是忘記當心正是冬末春初的時候。總會覺得有個人在自己身邊。會嚷著讓他帶我去看滄州秋日的木芙蓉。
淮寧臣為了讓我多說幾句話。陸陸續續地告知我那時陸景候為何會忘卻舊憶。
他道。我作為長平郡主的死訊一傳出去。他便在宗人府裡大鬧得不得安生。宮裡身手好的侍衛都不能近身。女帝便拿了他陸家私底下聞名的散魂香。派人點了投到鎖了他的房裡。幾日之後。他終是安靜下來。卻是不認人了。
他還道。女帝將計就計挑了個眉目稍微出眾的宮婢每日過去為他洗衣送飯。道是等到哪日。這宮婢能讓他死心塌地地愛上。就放了陸景候。並在別地賜他一座田宅。指婚他二人。
淮寧臣看著我沉默不語的面目。笑歎道。「也是巧。那宮婢笑起來。是有幾分像你的。特別是她垂下眉眼的時候。若是隔遠了隱隱約約來看。眼裡不好的。也會錯認了去。」
也好。他過了太多顛沛流離的生活。本就該是享清福的大戶人家的顯貴公子。若是有如花美眷在側。生活無憂。我還有什麼理由不放手。
我本不想與淮寧臣說話。可他一直候在我身邊。巴巴看著我道。「蘇蘇。你隨便哼一聲也好。對了。這春日將近。北方東洲和雲州一帶有潮訊。陛下派我去視察。或許這些日子便不能常進宮來看你了。」
我閉了眼聽著。他默了半晌又歎道。「你若是無聊。我去求陛下。讓你姐姐進宮來看你。可好。」
「阿留最近在做些什麼。」
他頓了頓。似乎欣喜於我肯開口。連忙接話道。「阿留很得陛下的喜愛。已經搬進東宮了。平常我也是見不到。陛下似乎有意培植他。是他的福氣了。」
好。都好。
我終於緩緩笑了笑。望著殿外明亮的一片。輕聲道。「雖是活在同一個宮中的天空下。卻已經是不同世界的人了呢。」
前有陸景候會忘記我。後也會有阿留來忘了我。淮寧臣為我擋了一些陽光。撫了我被曬得發燙的面頰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阿留是好孩子。那時他在陛下書房外面的那片雪地裡跪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日頭。我心疼著。便沒忍心告訴你。」
「你還會心疼。」我翹起嘴角嗤地笑。「都是你弄出來的簍子罷了。你可有聽過一個故事。」
他默了默。心知我會嘲諷他。卻還是問道。「什麼故事。」
「便是一個農人為了一片長勢不好的莊稼地。將他其他快要結穗的稻田焚燒作了肥料來肥地。事後他後悔。可還是變本加厲……」
「我沒有。」淮寧臣低著聲音。卻很是堅定地與我道。「我何曾有過變本加厲來讓你們受苦。你把我想得這樣壞。不過是、」他頓住抬起眼來。如利刃戳刺獵物一般緊盯住我的雙眸。「不過是為了自己找借口罷了。」
「找借口。淮寧臣。我用得著為自己找借口。」我幾乎是要笑不可遏。嗤嗤道。「你作的孽。還要推到我身上來。說是我不願信你。在為自己找借口。當真是笑話。我……」
我話未說完。卻是被迫停下劇烈地咳嗽起來。淮寧臣滿面的薄怒都變作了慌亂。他傾身要來扶我。我狠力咬牙一把拂開了他的手。彎下腰咳得星星點點的血濺了出來。
「蘇蘇。你、你等我。我出去找李先生……」他幾步並作一步跨出殿外。高聲喚了幾聲。立時又返身回來。對我安撫道。「來、蘇蘇你先坐下……」
「淮大人。老夫已是說過不可讓蘇大人動心性。否則前幾日的傷寒症好不了。這頭髮又得重新白回去。」
淮寧臣聲音都似要哽住。不住地道。「李先生……」
我死死捏住扶椅的椅圈。喘氣喝道。「你出去。」
李大夫無可奈何歎了氣。回身朝他看了一眼。淮寧臣低聲下來。垂了眉眼緩緩道。「那、我先回府去。明日再來看你。」
我閉眼重又倒回在靠背上。抑制住咳嗽。伸出手去讓李大夫把脈。待得淮寧臣的人影完全消失不見後。我緩了緩神。坐直了朝李大夫輕聲道。「晚輩有一事相求。萬望先生答應。」
他眉目一聳。閉著的雙眼微微掀開來瞥了我一眼。從鼻間嗯了一聲。算是讓我往下繼續說。
我心知姐姐現下不能進宮。只能寄希望於這位醫術高超的前輩。我一顆心砰砰跳得極快。又飛快地轉面朝殿外看了一眼。確認沒有人後。起身咬牙朝李先生直直跪下了。
他似乎有些驚詫。我含淚與他拜了三拜。他往後退了一步。正好擋住殿門。我感激地抿嘴朝他垂首又拜道。「先生這多日所見。也知道晚輩心生鬱鬱。心病還是需心藥來醫。先生慈悲為懷懸壺濟世。若得知晚輩的傷心之處。也定會出手相救的。若先生不答應。晚輩定當長跪不起以表決心。」
我一番話說得極低極快。他聽完後。卻是撫鬚不語。
我紅著眼。跪著朝他面前挪了一步。「實不相瞞。晚輩已是嫁作人婦的。可是淮寧臣暗中阻撓。借陛下之手一直將晚輩郎君關押在宗人府遲遲不放。晚輩實在不想被迫改嫁。只能讓先生救我出這牢籠。」
他終於歎了一口氣。神色有些鬆動。我大喜。「先生若是肯答應晚輩。晚輩定當視先生為再生父母。」我見他撇了撇嘴。似乎不大感興趣。心念一轉。連忙道。「晚輩的家姐也是醫者。懷揣無數絕世醫經。將來若有機會。晚輩定當將家姐引薦於您。」
這話如金槍遁地鏗鏘有聲。李大夫的面上終於現出一抹難得的滿意之色。將我一把拉了起來。「你說。你待如何做。」
我低聲朝他耳語道。「眼下淮寧臣要被陛下派去東洲一帶視察水情。正巧我身子又不好起來。先生只需與我配一副假死藥。到時先讓這宮中值夜的宮婢知曉我的死情。再趁宮婢出去聖上那裡稟報時將我喚醒。咱們走時便將這裡一燒。樂得乾淨。」
「有言在先。老夫還想順順利利再行走幾年江湖。」他目光一轉。「淮大人現下可謂是權勢遮天。除了女帝。最有權力的便是他這位寵臣了。他若是怪我醫死了你。要在全天下發佈通緝令。該當如何。」
「家姐會南疆的一種蠱術。可移形換影以假亂真。屆時找到一個病入膏肓的人。與你們二人吃下這母子蠱。他死的那時便是您的模樣。到那個的時候。將他屍體送到官府門前。朝廷只當是好人做事不留名。將朝廷通緝的人給抓獲了。」
他朝我點頭一笑。「小丫頭看著年紀不大。做起事來。倒有點意思。」
我順著他也是笑。「這幾日。還請先生莫要走漏風聲。淮寧臣此人最是多疑會算計。咱們都要處變不驚伺機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