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章 一四 四 文 / 瑾瑜
因著前線有戰事,誰也說不准大燕此番是會勝還是會敗,是以饒是還未出正月,本該是各家各戶忙著請客吃年酒、縱情享樂的時候,整個京城卻反常的十分安靜。各家各戶便是請客,也只是請一些有通家之好的人家,小範圍的熱鬧一下也就罷了,素日裡無事便都待在家中,等閒不出門,畢竟當今皇上心情不好,誰家也不敢在這時候鬧出點什麼事兒來,做了那出頭的椽子。
也因此,崔之放逼姦民女不成,惱羞成怒之下竟將其殺害了之事,便很快在京城傳揚開來,成為了這一陣子京城眾人茶餘飯後磨牙的熱門話題。
輿論普遍偏向於受害者那一方,尤其是在聽說了兇手崔之放乃是一個舉人,家裡頗有家產,且如今正鰥居之後,眾人就更是紛紛唾罵起他來。
都說以他這樣的條件,果真中意那名被害的女子,就該大大方方使了媒人上門去提親才是,想來只要他誠意足,女方不至於會拒絕,到時候豈非皆大歡喜?誰知道他偏放著正途不走,非要去走那邪門歪道,如今可好,不但害了那被害女子及其一家,還害了自己!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一邊倒的偏向那受害者,也有人提出質疑,質疑的角度跟偏向於受害者的角度一樣,也是認為以崔之放那麼好的條件,果真中意那名女子了,什麼正大光明的手段不能使來,何至於要行那逼迫殺人之事?須知這可是死罪,便是再無知的人都該知道,更何況崔之放一個有功名在身之人?可見其中必有蹊蹺!
崔之放的幾個同年便是以此為由,聯合上書與縣太爺,請求其徹查此事,務必不能放過了一個壞人,卻也務必不能冤枉了一個好人的。
然而崔之放卻似是領會不到同年們的好意似的,第一次過堂便承認了自己殺人之事,但卻堅持自己沒有逼姦那女子,——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便是承認逼姦,也比承認殺人好啊,逼姦總還得留得一條性命在,殺人可就真只有死路一條了!
消息傳來,不用說崔之放那些同年都氣得跳腳,他們本來正籌謀著要為他上下打點一番,好叫他就算失去功名,總也能保住性命和家產,以後好歹還能做一個富家翁呢,畢竟他是有功名在身的堂堂舉人,那被殺的女子卻只是一介平民,堂堂舉人的命,總比區區平民的命來得高貴得多,誰曾想他們在前面為他忙亂作一團,他卻在後方拖起他們的後腿來,可真真是氣死他們了!
遂都先後丟開手,不再理會此事了,畢竟當事人都不著急甚至還拖後腿,他們這些局外人又還能怎麼樣?
於是在例行的第二次過堂後,崔之放殺人之事便算是正式定了案,判了革去功名,秋後問斬,並賠償被害者家屬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銀子對於崔家的家產來說,雖不至於只算九牛一毛,卻也遠遠傷不了崔家的根本,崔家的房子並花圃在旁人看來,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偏崔之放沒有妻房子嗣,又沒有父母長輩,這偌大的家產在旁人看來,便算是沒主兒的了。
如此一來,崔家一些遠房族人便紛紛打起這份家產的主意來,斯文點的還知道用委婉點的方法,只在去監獄探望崔之放時,拐彎抹角的說他總不能死後連個摔靈駕喪的人都沒有,說願意將自家的兒子過繼給他,好叫他以後年節下也能有個供奉香火的人;
那些粗魯又貪婪的,可就沒有這麼好的耐心了,是崔之放的家產也想要,自家的兒子也捨不得過繼出去,竟直言說橫豎崔之放都是要死的人了,這偌大的家產與其便宜了那些不知道是誰的人,倒還不如便宜了自家人,左右大家都是姓崔的,身上流著一個老祖宗的血,這樣待他死後,逢年過節的,他們定會記得給他供奉香火。
對這些昔年給了自己母子不知道多少氣受的所謂「族人」,崔之放歷來厭惡至極,也因此在自家發達以後,他從不曾提攜過他們,哪怕他們就是立時死在他面前了,他也不會多看其一眼,更何況如今要讓他將沈涼辛辛苦苦掙下來的家業交到他們手上?
當著他們的面兒,他雖什麼都沒說,待他們走後,卻立刻托獄卒請了一位要好的同年來,請求其為自己變賣家產,安置家裡的下人,再用餘下的銀子,在當地為沈涼修一座祠堂,好叫後世的人都知道她,讓她享受後世代代的香火供奉。
總之就是一文錢也不打算留給崔氏族人,就是要讓他們看得見卻吃不著,只能幹生氣!
那位同年也是約莫知道一些崔家事的,聽罷崔之放的請求後,不由長長歎了一口氣,半晌方低聲說了一句:「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
崔之放聞言後,久久無語,是呀,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呢?只可惜這世上沒有後悔藥,時光也不可能再倒回到過去!
周珺琬時時都有使陸炳關注著崔之放的動向,事實上,崔之放此番遭此橫禍,也正是她設計的,自然第一時間便知道了崔之放直接認罪以致被判秋後問斬,並托同年變賣家產為沈涼修祠堂之事。
她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兒,她原本以為大仇得報自己該高興的,她也曾多次在腦海中想像勾勒過這個畫面。可當這件事由她想像的變成事實,當她的大仇真正得報時,她卻忽然發現,自己竟然一點也不覺得高興,反而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不知道以後該做什麼,該怎麼辦了!
文媽媽雖對周珺琬做的這些事都知之甚詳,卻也不能完全理解她這一刻的心情,只是見她神色不好,因遲疑的問她:「那姑娘還要去監獄……見那姓崔的嗎?」
照如今看來,那姓崔的其實也不是那麼可惡,也許當初的事,他也真是一時糊塗,不然他不會變賣盡家產,只為為亡妻修祠堂,好叫她享受後世的香火供奉,可錯了就是錯了,事後說再多做再多也終究是錯了,再挽回補救不了,只能承受自己應當承受的後果和代價!
「去!當然要去!」周珺琬見問,毫不遲疑道:「就算要死,我也要讓他做個明白鬼!」如果不去見崔之放這一面,如果不當面讓他知道她還沒死,他如今之所以會落到這樣的下場,都是拜她所賜,那她做的這一切又還有什麼意義?
因如今寧夫人「臥病」,周太夫人也因齊亨出征在外百事不管,成日裡只耗在自己的小佛堂裡為齊亨祈福,是以周珺琬想要出門,還是很容易的,只需使人去與齊涵芝齊涵芳,並王大貴家的說一聲即可,連理由都是現成的,去廟裡為齊少游祈福求籤,以期他能早日康復。
是以周珺琬很順利便帶著文媽媽出了西寧侯府的門。
只不過讓主僕二人都沒想到的是,她們的馬車才一拐出西寧侯府所在的那條街道,便被騎著馬的齊少衍給攔住了,也不問她們要去哪裡,只說今日周珺琬去哪裡,他便去哪裡,讓她們自便,不用管他。
周珺琬坐在馬車裡,聽完齊少衍的話後,不由有些氣悶,他這是要幹什麼,她不是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過他,他們之間不可能的嗎?如今再這樣拖拖拉拉的,也只是讓彼此面上都不好看而已,他又是何必呢?
因狠心命文媽媽:「問大爺,也有弟媳婦出門,大伯子全程跟著的理兒?傳了出去,只怕會對大爺對西寧侯府的名聲有損,請大爺回去!」
以文媽媽的精明,多少也能猜到幾分周珺琬與齊少衍之間必是有了「那種」瓜葛,要說對齊少衍其人,她還是挺滿意的,覺得周珺琬若能得其為婿,也算是美事一樁。但正如周珺琬所說,他們如今一個是大伯子,一個是弟媳婦,便是真想在一起,也得從長計議慢慢謀劃,哪能這樣當街攔人?傳了出去,他們還要臉面性命不要了?
因忙撩開車簾賠笑向齊少衍道:「大爺有什麼事要吩咐我們奶奶去做的,不如待回府後再吩咐,如今我們奶奶要去廟裡上香,遲了怕對佛祖不敬,還請大爺行個方便!」
齊少衍騎在馬背上,看也不看文媽媽,只是淡聲道:「既然怕遲了對佛祖不敬,那就別磨蹭了!」竟是半點也沒有折回去的意思。
文媽媽無奈,只得放下車簾苦著臉對周珺琬道:「大爺不肯回去,要不,姑娘親自與他說說?」
周珺琬正是不想直接與齊少衍對話,這才打發文媽媽去的,聞得他不肯回去,不由有幾分動氣,因賭氣道:「他愛跟就讓他跟著便是,橫豎也不見得有幾人認得他,況咱們的底細他都知道,讓他跟著也壞不了事兒!」
於是一行人先是去城外的龍興寺上了香求了簽,隨即周珺琬便借口累了,想睡一會兒,將眾服侍的人都打發了,然後只帶了文媽媽一人並車伕亦即陸炳的大兒子陸大有,悄悄取道去了刑部的監獄。
而齊少衍似是知道周珺琬要去哪裡似的,直接便將她在龍興寺的角門外堵了個正著,也不多說,還是那句她去哪裡,他便去哪裡。
周珺琬都快被他弄得沒脾氣了,生氣有之,無奈有之,莫名的甜蜜和安心也有之,只得繼續任他跟著,一塊兒去了刑部大牢。
到了刑部大牢,待陸大有打點好獄卒後,周珺琬只當齊少衍還要繼續跟著她的,不想他卻只是說了一句:「我在外面等你!」便與文媽媽一道留在了外面,倒弄得周珺琬有片刻的失神,暗想這人莫不是忽然間轉了性不成?
不過他不跟著進去正是她想要的,待會兒她和崔之放說的有些話,她不想讓第三個人知道,哪怕是齊少衍也不行。
彼時崔之放正盤腿坐在監獄的簡陋木床上,——因有他的同年打點獄卒,他在牢房裡其實並沒有吃多大的苦頭,一如過去這些時日那般,在閉著眼回憶當初他與沈涼在一起的點點滴滴。
就聽得牢房的鎖鏈一下子開了,然後響起獄卒的聲音:「崔之放,有人來看你!」
崔之放聞言,只當是自己那位同年來了,便沒有睜開眼睛,只是道:「安年兄,事情可都已辦妥了?」
卻半晌沒有聽到那位安年兄回話,崔之放只得睜開了眼睛。
就見眼前站的,竟不是他那位同年呂安年呂舉人,而是一位穿櫻草色淺緞襖裙並珊瑚粉百褶裙,頭梳朝雲髻,戴赤金點翠銜珍珠步搖,生得十分美麗的年輕女子,一看便可知是大戶人家的女眷。
崔之放不由呆了一下,牢獄這樣的地方,怎麼會忽然出現這樣一名女子,且還是來看他的?他可以確信他不認識她。
——不用說,女子正是周珺琬。
周珺琬居高臨下冷冷打量了崔之放一會兒,見他臉頰瘦削,雙目深陷,身上的囚衣空空蕩蕩,早不復昔日的整潔大方,已十足一副階下囚的模樣兒,微扯唇角冷笑了一下,才淡聲問道:「崔舉人一定不知道我是誰罷?且容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便是西寧侯府二爺的二房奶奶周氏,之前對杜氏和沈氏母女說欲納了沈氏在我家二爺房中的人,正是我!」
話音剛落,崔之放已猛地抬起了頭來,定定看了周珺琬一眼,就在周珺琬以為他即刻就要發作了她這個殺子仇人之時,他卻一下子笑了起來,「其實我當時正發愁沈氏果真生下了我的孩子後,我該怎麼辦呢,不想齊二奶奶就為我解決了這個難題,說來我還要感謝齊二奶奶呢!」畢竟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就算再不待見沈冰,也做不出親手殺掉她腹中孩兒之事,不得不說,當得知孩子沒了時,他雖難過,更多的卻是覺得輕鬆和解脫。
周珺琬分辨不出崔之放這話是真是假,因又道:「對了,還有兩件事,好叫崔舉人知道。第一件事,便是沈家人落到今日這般家不成家,妻離子散的下場,乃是我的手筆;第二件事,崔舉人今日會落到這般下場,也是我的手筆,這下崔舉人還要感謝我嗎?」
這下崔之放終於再淡然不下去了,晦暗著一張臉好半晌方冷聲道:「齊二奶奶這話是什麼意思?果真如你所說,這些事都是出自你的手筆,那沈家人與我卻與你並無冤仇,你又何必定要如此趕盡殺絕?」
他直接認下殺人的罪名並不是說他已沒有翻案的機會,他只是不想再這樣每日裡活在無盡的悔恨和絕望中,不想再這樣行屍走肉下去了,卻並不代表,他就願意這樣被人莫名的算計!
沈家人與他與她並無冤仇?周珺琬無聲的冷笑了一聲,並沒有回答崔之放的問題,而是冷聲一字一句緩緩說道:「你放心,我既入了你崔家的門,便生是你崔家的人,死是你崔家的鬼,哪怕是我的父母,也休想改變這一點……你只管放心去趕考,家裡有我呢,我會照顧好娘,等你回來的……旁人想咱們家過不下去,咱們偏就要活得更好給他們瞧,這便是對他們最好的報復……你雖不嫌棄我不能生孩子,我卻不能任崔家的香火斷在我手上,等再過兩年,若還沒有好消息,我自會與你挑選好人家的女兒聘進門,到時候,你可別阻我……」每一句,都是曾經沈涼對崔之放說過的原話,連說話時的語氣和停頓都一模一樣,只不過,話還是當初那些話,一切卻早已是物是人非!
以致崔之放當場怔住了,好半晌方回過神來,猛地自床上跳到地上,幾步衝至周珺琬面前,抓住了她的肩膀,「阿涼,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嗎?你真的還沒死,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話沒說完,已是忍不住喜極而泣。
那日他雖一覺醒來便成了殺人重犯,但他心裡一直未徹底放棄過沈涼還活著這個念頭,不然那封她的親筆信是從何而來,那個與她一模一樣的背影又是從何而來?是以即便他隨即便淪為了階下囚,他依然未放棄過那個念頭。
萬幸的是,他那個念頭不是空穴來風,不是他在異想天開,沈涼是真的還活著,如今竟真站在了他面前,即便已經換了一個殼子,但是,是真的還活著!
崔之放的真情流露半點不能打動周珺琬,她很快掙脫了他的雙手,冷冷道:「我沒死讓你很失望是嗎?也是,你們那樣處心積慮的想要害死我,誰知道天不絕我,竟讓我重新活了過來,還讓你們一個一個都淪落到了今日這般下場,你的確是該失望才是……」
話沒說完,已被崔之放急聲打斷:「不,阿涼你誤會了,你還活著我很高興,真的,我比誰都高興,我高興得哪怕立刻就死了,也心甘情願……」
只可惜同樣話沒說完,已被周珺琬冷冷打斷:「那你就去死罷,橫豎我如今連多看你一眼都噁心!」
崔之放一下子萎了,定定的近乎是貪婪的看了周珺琬的雙眼好一會兒,才頹然苦笑著低聲道:「我知道你恨我,我自己都恨自己,好在我不久就要被問斬了,也噁心不了你多久了!但是你還活著我真的很高興,阿涼,求你相信我,當日我真的從沒想過要你死,我與沈冰之間,也不是你想像的那樣,那日我喝醉了,什麼都不知道,才會錯把她當成了你的,之後我也從沒想過讓你死,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沒臉親口對你說這件事而已,我真的從沒想過要你死,求你相信我,求你一定要相信我!」
「是嗎?」周珺琬卻只是冷冷的回了兩個字,擺明了不相信他的話:「那當日你為何要讓四平來,勸我說『自家親姐妹,總比外人強,姐妹二人共侍一夫,傳出去也是佳話一段』?哼,真是好一個『佳話一段』!」
崔之放猛地呆住了,「我從沒讓四平說過那樣的話!」話音落下,心裡也已約莫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定是四平假傳了他的話,才會讓沈涼於徹底的絕望之下,放棄了求生的年頭,導致了那個不可挽回的結果!
不但崔之放明白了怎麼一回事,周珺琬也很快明白了,她不由閉上了眼睛。
就算當日崔之放沒有讓四平來對她說那堪比壓垮駱駝最後一根稻草的那番話,他與沈冰有了首尾並懷了孩子卻是不爭的事實,他沒有親口找她承認此事,害她自沈添財等人口中得知此事,以致她措手不及於絕望至極下被害死也是不爭的事實,現在再要來說這些,又還有什麼意義?一切都早已回不去了!
周珺琬緩緩睜開眼睛,看向一臉悔恨欲死的崔之放,一字一頓冷聲說道:「或許從一開始,沈涼與崔之放之間就是一個錯誤,如今沈涼為這個錯誤賠上了一條性命,你也為此賠上了一條,你與她,便算是扯平了。從此後,你與她,死生不復相見,哪怕翌日去到九泉之下遇上,也請你當做不認識她,不要再與她扯上任何瓜葛,這是你欠他的,你記好了!」
周珺琬說完,便毫不留戀的轉身自去了。
餘下崔之放喃喃重複著她那句『死生不復相見』,只覺自己的心似是一瞬間被人剜去了一大塊似的,痛得他幾乎當場要窒息過去,最後更是「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大口鮮血來,人也軟軟癱到了地上。
死生不復相見?死生不復相見!
也罷,原是他對不住她,原是他欠她的,她不肯再見他,也是人之常情,他只願他下輩子能有幸化作一株草一棵樹,只要能默默的看著她,就心滿意足了……
------題外話------
寫渣男的下場,居然寫得咱有點惆悵,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