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一百八十章 兩小斗中丞·指槐罵桑 文 / 午後方晴
「陛下,若淺看,魏征先投太一子建成,後投太宗,失效二主之嫌,縱直,也是太宗納諫如流所至。縱然不是內圓外方之人,亦是內外皆方之人。」
「說得很有理,但為什麼你說他是內方外圓?」
「看一個人怎麼能看表面呢?鄭國子產有疾,對子大叔說,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數月而卒,大叔為政,不忍猛而擇寬,鄭國多盜,全部聚集在蘆葦叢生的沼澤湖泊裡。大叔悔,說,我早聽從他的話,不及此。於是發兵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夫子聽到後,說,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
這一段出自孔夫子所修的《左傳》,子產死了,對子大叔說,我死了一定是你執政,只有德行高尚的人才能用寬大的政策治民,其次沒有什麼比嚴猛更重要了,火猛烈,人們看到它害怕,所以很少有人死於火。水柔弱,人民喜歡玩弄它,所以多有人死於水。因此一味採用寬大的政策治理國家是很難的事。
子大叔經過教訓後才改悔過來。孔夫子聽後說,好啊,施政寬大人就會輕慢,輕慢了再用嚴厲來糾正,嚴厲了人民就會受到迫害,再用寬大調劑,政治因此平和。
所以看事情怎麼看表面呢?
但是鄭朗眉頭略皺了一下。王安石說這句話,還有幾層意思的,與他所說的義相符合。看一看,這可是孔夫子所修的書,他同樣贊成寬猛相濟,非是什麼都仁愛的。
其次也證明了他的內心,依然受到很大的法家思想在支配。
但不會有人注意,全部聽他往下說去。又道:「魏征輔於太一子建成。其時太宗已經勢大,魏征依然強行進諫建成,欲早成事,必事早發之。建成再三不聽,優柔寡斷。不除主幹,欲斬枝葉,反而打草驚蛇,為太宗所除。若是首鼠兩端,內圓外方之輩。何不在太宗未成事前報效之?其一也。」
想論證魏征是內方外圓。必須先論證魏征是內方,似乎有理。
「魏征事太宗,乃是建成身死,非主動折主獻媚,乃太宗苦苦強請也。所以齊國不以管仲先事公子糾,後事小白而恥之。不以晏子事齊景公而不為賢相。就是事二主,龐德義死於樊北。楊業犧牲於陳家峪,誰敢說他們不是義士。不是方直之人?其二也。」
「太宗大破突厥,諸突厥民來投,議之。魏征獨以為突厥世為盜寇,百姓難服。今僥倖破之,以其降附,不忍盡殺,宜縱之使返故土,不可留之中國。夫戎狄人面獸心,弱則請降,強則叛亂,固其常性也。今降者近十萬,數年之後,蕃息必多,必為腹心,不可悔也。況有前晉之例。然太宗不聽,魏征復不強勸也,何故?」
「何故?」
「李靖等人屢立戰功,太宗之世,能服之,太宗駕崩,子孫誰能服之?故授其胡,分其爵,輕其功,奪功臣之功,全功臣之身,否則只能學習西漢,為子孫所保,必害此數功勳之臣。然一百餘年後,復有安史之亂禍,敦不知當初魏征不堅持,是對還是錯。其三也。所以臣說他同樣也是內方外圓之世,請陛下思之。」
「倒也是……」小皇帝情不自禁笑了起來,然後又看著眼前這個少年。
這次出門,鄭朗特地讓小婢替王安石打扮了一下。
歷史上說王安石與群臣在皇宮裡赴宴,小皇帝做了一個輕鬆的規定,任何人必須到御池裡釣魚,由御廚將各人釣來的魚,做各人喜歡吃的菜。大家興致勃勃的去釣魚,只有王安石心不在焉的坐在檯子前思考問題,一粒一粒的將魚餌當作零食吃光。眾人一片驚訝,但王安石卻表示自己吃飽了。於是小皇帝認為此人是一個偽君子,可以不喜歡釣魚,可以為想問題誤吃幾粒魚餌,但不可能將整盤魚餌吃下去不知。因此沒有重用。
反對者認為宋仁宗做法是對的,贊成者認為宋仁宗誇大了,並且舉了一例,說王夫人抱怨說自家官人不知道吃什麼,他一個朋友認為他喜歡吃鹿肉,第二天做了一盆鹿肉放在他面前,果然吃完。朋友說我說得對吧,王夫人說,不對,不相信你明天換一盆菜,將鹿肉放得遠些。第二天如言去做,結果另一盆菜吃完,鹿肉動都沒有動。
這種說法可信率只有一半,倒是官方的說法頗為可信。嘉佑三年王安石任度支判官時,向趙禎上萬言書,請求改革,剛剛被范仲淹等人弄得頭昏腦脹的趙禎看到後,同樣嫌其迂闊,但還是略略注意了這個人才,調他入京於直集賢院修起居注,加以培養,王安石認為是閒職,固辭不就,於是趙禎又改授他為知制誥,替皇帝起詔草詔,糾察在京刑獄。因言忤旨,難以繼續在朝為官,托母喪回江寧守喪去了。
無論是那一種,對王安石打擊都是不小的,也加重了他的固執性格。
所以鄭朗勿必使小皇帝留下一個不惡的印象,使這個怮相公得到一個溫潤的成長環境。
於是讓小婢拿了一件黑色袍子皮裘衣,讓他穿上,上面加上一條白色狐領,下面穿著皂青色的新布鞋,頭戴著一頂黑色小帕頭,至少暫時看上去,像一個出身大家的翩翩少年。
小皇帝看了也喜歡,因為從他身上看到了一些鄭朗的影子。
實際不是,休要說生活馬虎的怮相公,對生活細節的講究,連司馬光也不如鄭朗,說鄭朗是雅人也好,說他愛乾淨也好。骨子裡還是一個有條件就講究講究的典型小資。
王安石受了一些影響,不大明顯,有時候還是鄭朗主動提起來,讓他修一修邊幅。
「其實很難,就是做這樣的人已很難了,更難的是與人相處。」
小皇帝搓了搓手。又瞥了一眼鄭朗,不錯,你教得蠻好的,看來僅是這個四季做人,就大有學問哪。道:「你再來說一說。」
「世間方正的君子太少。多是其他三種情況,比如南朝李唐,比如南朝陳國,舉國靡靡之音,若和春不醒。暖氣薰人。舉國皆阿諛奉承之輩,那麼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做一個震醒世人的春雷。」
「好一個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小皇帝不由額首讚賞。
真的很不錯唉,不過也看出來了。與鄭家子相比,此子身上多了一份剛毅。少了一份柔順溫和,但還是一個不錯的少年人。
連其他大臣一個個心許。好一個王家子。
事實資質就不錯,加上鄭朗細心的指教,現在思想至少比歷史上同期的王安石思想要成熟,想得也比較遠大。
「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身邊是一群冬天之人,冷酷暴厲無情,例如隋煬帝時,例如秦始皇時,這時就是夫子復生,也無能為力。所以夫子說危邦莫入,亂邦不居,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
孔子說,不入有危險的國家,不居住動亂的國家,天下政治清明就出來從政,政治黑暗就退隱。國家政治清明,自己卻貧賤,這是恥辱。國家政治黑暗而自己富貴,同樣是恥辱。
其實也就是有道助之,無道離之。即便是犧牲也不作無謂的犧牲,所以說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但後來讓人曲解成儒家是一群明哲保身,貪生怕死之徒,這又是錯誤的說法。
「那麼再說說其他兩種人。」
「陛下,若朝堂上皆是一群內方外圓之人,那麼恭喜陛下,文景、貞觀、開元、鹹平之治來了。」
北宋時情況最好的年間,不是在劉娥手上創造的,也不是在趙禎,或者宋神宗,或者宋太宗手上創造的,而是在宋真宗初期執政的時候,與寇准無關,寇准最大的政績,就是那一推,否則北宋很有可能那時就失去了半壁江山。
當時執政數人,有李沆、呂蒙正與曹彬,嚴格的說,皆達到了王安石或鄭朗,所說的內方外圓要求,這一群謙謙君子,為北宋的繁榮打下了最好的基石。
「那麼何如夏天?」
「夏天臣不知,」此時王安石同樣不敢說,但他不知道鄭朗最擔心的就是他與司馬光變成了兩個大大的太陽,而不是眼前這群所謂的君子們,又道:「若出現,同樣很可怕,這群人自認為自己是君子,獨排異見,又沒有能力象魏征那樣,能看到國家的前途,於是能力不足,只好吹毛求疵,來求清名,在他們的緊逼下,治下所有官員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以求不惹是非,讓他們彈劾。同樣凶險啊。」
若所有大臣不求有功,但有無過,全部不作為,當然很危險了。
小皇帝知道他說了什麼,顯然這句話受了鄭朗一些思想影響,以前鄭朗也說過類似的話,聽了不語。
但這句話終於使一個人激怒,小子,你這分明是指槐罵桑!
范諷站了出來。
本來他對鄭朗就十分不滿了,不要以為那天他無話可說了,可心裡不服氣,依然堅持己見,不是他怮,在後來仁宗朝許多君子黨身上都出現他的毛病,天大地大,老子第二大,其他人都是錯的。
他沒有辨贏這份理,反而讓范諷以為這才是真正的大奸似忠,不迷惹了這麼多人,怎麼能做得了這個「大奸」?
現在又好了,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兩個更牙尖齒快之徒做了學生,獨木難支,二人成群,三人成黨!宋朝最大的禍害眼看就要出現了。為了大宋未來,於是他勇敢的站了出來。
但這一次,他站出來,注定是一個天大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