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浴火卷】 第一百零三章 山河覆滅2 文 / 憂然
第一百零三章山河覆滅2
「無關國事?」李昭南起身,深黑的眸,邃遠無邊,他緩步走到楊元恪身前,幽幽笑道,「好一句閒話家常、無關國事,好,楊元恪,如今倒想起,你們北冥皇家,還有一個九妹,可以閒話家常了嗎?」
楊元恪一怔,眉心微蹙。
李昭南無論說什麼,他皆可以平靜相對,只是這件事,確令他不能無愧面對他。
對於北冥宮中,對九妹的種種行為,他一向看不過,只可惜,他未能為九妹做些什麼。
無論如何,李昭南此話在理,似乎,真的只有今日,北冥方想起,還有一個九公主存活在這個世上。
不知不覺、無聲無息間,那個曾被冷落在無塵宮的公主,已然是天朝大沅,高貴至尊的皇后!
楊元恪沉了眉,卻依然道:「還望陛下可行個方便。」
李昭南見他臉色,自然知道,他心裡的瞬間糾纏。
他挑唇,冷聲說:「好,朕亦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說著,走向帳口:「芷蘅,你的六哥求見,你可要見他嗎?」
芷蘅心跳如劇,六哥的眉目和李昭南有意刁難的姿態,令她一時恍惚,她攥緊衣袖,若是見六哥,如今的情狀,自己能說什麼呢?
若是不見,六哥此行,只怕白費了,心中定然落寞。
畢竟,自己人生最初的溫暖,來自於六哥,於他有著複雜莫名的情感,若隱若現。
若說,早已不再會觸碰到往昔的情意,那一定是假。
雖然,如今,早沒有了最初懵懂的愛意,可仍舊有一些不明的感情存在著,也許,六哥算是他唯一可以稱得上親人的人吧?
思及此,芷蘅掀簾而出。
貴為大沅皇后,她只一身水藍色織錦衣,發上翠藍蝶簪纏繞雲髻,銀環拖著幾朵淡色絨花,耳朵上兩個丁香米珠墜子,顯得她國色臉容嬌色楚楚,
她徐步走出內帳,清眸盈盈,望著六哥的眼神,已恍然是在千年以前。
他消瘦了,憂鬱了。
「六哥。」芷蘅輕聲喚一句。
聲音陡然輕顫,盈盈水眸有淚,卻強忍著不曾奪眶而出。
楊元恪有些微震動,他未曾想,九妹如今看著他的眼神,依然如此平靜,甚至……憂傷。
不曾有高高在上,或是報復鄙夷的目光。
他心裡似乎看見了希望。
微笑說:「九妹,向來可好?」
「太子,是否應向我大沅皇后施禮?北冥國的禮數竟是如此不周嗎?」
芷蘅尚未言語,李昭南卻冷冷插口。
他的眼神似海深邃,冷酷幽沉,望著楊元恪,似笑非笑。
楊元恪怔忪,芷蘅亦是略微一驚。
她看著李昭南的神情,這樣的神情,她依稀曾見。
她這樣的目光,莫非……他說他早預料到是誰將要前來求和,便是他放棄攻城的理由嗎?
似乎恍然而悟——
難道……他竟是故意……想要羞辱六哥嗎?!
芷蘅正欲言語,楊元恪卻從容道:「陛下,元恪早已說過,只是與九妹閒話家常,既為兄妹,哪有兄向妹施禮之禮?」
芷蘅一怔,看向楊元恪,想必會更加激怒李昭南吧。
心有不安,望向李昭南,卻不想李昭南竟含笑道:「哦?太子確定只是敘談家常嗎?」
楊元恪神情微凝,李昭南目光桀驁,居高臨下,亦如他一貫的姿態,甚至更要冷硬幾分。
趙昱卓略微思量,忽然道:「陛下,我北冥太子與九公主確是閒話家常而來,而關於兩國交戰,由在下,與陛下詳談。」
李昭南微微一驚,深邃龍眸望向趙昱卓,他如從前一般,清淡的衣裝、清澈的眼神,淡泊的口吻。
李昭南望他一忽,原本在喉間的尖刻之言竟莫名嚥了回去。
他容色不動,依然冷聲說:「好,只是不知趙公子以何身份與朕談判?只怕趙公子的位份尚且不夠!」
不錯,與天子談判,的確需要相稱的身份。
趙昱卓眸光忽而暗淡幾許,幽幽望向怔忪的芷蘅,他淡淡笑道:「以北冥駙馬的身份,可能與陛下談判?」
李昭南心中微微詫異,他原以為,趙昱卓那樣的癡情種子,該一生一世此心不渝。
他看看芷蘅,隨而笑道:「好,那麼,朕便與你來談。」
緩步走向芷蘅,低眸望她:「芷蘅,你與你的六哥在此敘舊,我與趙公子去別處商談兩國大事,希望我回來時,你們已經談好了。」
李昭南抬首,平靜的轉眼凝視著楊元恪,深深眼眸,晨光裡,亦不見有絲毫暖光呈現,唯有冰涼幽深的冷。
他錯身而去,趙昱卓跟在他身後,回眸看楊元恪,楊元恪凝眉看著二人走出帳子,趙昱卓的眼神殷切,他亦明白,這許是北冥唯一的機會!
昨夜,出了齊寧宮,他與趙昱卓準備今日之行,不禁問起趙昱卓何以認為自己前來,方回有一絲轉圜餘地?
夜色下,趙昱卓清亮的目光忽的暗無顏色,楊元恪知道,趙昱卓一直未曾忘記過芷蘅,即使是娶了楊芷蒽,亦不曾忘記過九妹片刻。
趙昱卓沉默許久,方意味深長的說:「太子,您是北冥,九公主心裡唯一……可能牽掛的人。」
他神傷的樣貌,不得不令楊元恪沉思,他並非不解風情之人,卻從不曾想過九妹會對他存有不同的心思。
趙昱卓雖說得隱晦,可他的目光,他卻已然明瞭。
今日面對九妹,竟有些不自禁的侷促。
楊元恪連忙抹去昨夜的回憶,盡量平靜的望著芷蘅,從前,他從不曾感覺芷蘅有何不同,今日,他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仔細打量了她,方才發覺,她一身清淡,卻風華絕代,紅妝素裹,卻已然萬種風情。
難怪,連李昭南都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昔日備受冷眼的九妹,如今已然是天朝帝王尊崇榮貴的皇后。
芷蘅見他不語,反而緩步坐在一邊,淡聲笑道:「六哥來此,果真是與芷蘅閒話家常嗎?」
雖然,六哥是她在北冥國唯一的溫暖,可是她與六哥的回憶也實在少得可憐,恐怕你寥寥數面,用十隻手指便可算得清楚,又有什麼家常可聊?
心中不免一酸,若不是如今她的丈夫兵臨城下,想來此生此世,六哥的心中,亦不會記得她,哪怕是偶爾想起……
自己的一生,果真可悲。
沒有一個人親人,會真正掛念她。
楊元恪歎息一聲,芷蘅側顏依然能看出楚楚神傷:「九妹面前,為兄便無需隱瞞,九妹,為兄此來的確並非閒話,而是懇請九妹,相勸大沅天子遵循昔日盟約,退兵回朝,北冥願以兩座城池相贈。」
果不其然,芷蘅惘然笑了,向來柔美的面容,忽而有幾分矜重,她轉眸望向楊元恪,目光沉靜:「六哥文武全才,乃北冥皇室之最,那麼自是該懂得,『母雞司晨,天下必亂』,自古女子不干政!」
楊元恪一怔,眸中有些許陌生的震動。
芷蘅此刻的眼神矜持而冷靜,穩重而淡定,遙遠的記憶忽然被觸動,猶記得與九妹的曾經種種,那不多的記憶裡,她時常低垂著頭,甚至不敢抬眼,常常是惶恐不安的眼神,常常是小心謹慎的行止。
她似乎總是在角落裡,刻意令人忽略她傲世的光彩。
可而今,一切都不同了。
在這種光芒下,楊元恪竟暗淡了眸光:「九妹,話是如此,可九妹亦是北冥人,可忍心見北冥血流成河、生靈塗炭,可忍心看著親人的鮮血染紅……你的鳳冠?」
芷蘅心中一痛,望著楊元恪的眼神,眼中蓄積的淚水終於沉落,卻只有清淡的一行,淚光之下,芷蘅的眼光卻依舊決然:「六哥,在北冥,可有人當我是親人嗎?生靈塗炭、血流成河?自古凡有戰爭皆是如此,既是不可避免,芷蘅小小女子,人微言輕,實在擔不起這樣重的責任。」
那低柔的、隱忍的、孱弱的女子,隨著這一句,徹底消逝在記憶裡。
楊元恪豁然清醒,如今站在眼前的,是大沅的皇后!
再也,不是那任人擺佈、淚眼朦朧的北冥公主。
楊元恪忽而覺得,面對她曾經遭受的,任何語言都已顯得蒼白無力。
北冥,確實愧對這位公主!
他垂首,感覺一切已不可挽回。
「我知道了,那麼九妹,告辭了。」楊元恪低沉說。
「等等。」芷蘅忽的開口攔住他,回眸瞬間,眸色分明冷透,「六哥,若不令生靈塗炭、血流成河,九妹到有一法,六哥不妨一聽。」
楊元恪舉眸望著她,平靜眸光終於見了一絲顫動。
然而芷蘅的目光卻愈發冷落,咬著一絲沉痛:「六哥,既有如此慈悲為懷、悲天憫人之心,為何不棄城投降,保萬民性命?」
「九妹!」楊元恪不可置信,她變了,徹底變了嗎?
竟變得……如李昭南一般冷血無情了嗎?
怒火攢動在眼中,楊元恪竭力壓抑下,冷聲說:「九妹便當為兄從未來過吧,我楊元恪絕不會認輸投降,絕不會……」
他沒有說下去,轉身而去:「九妹保重。」
「六哥……」芷蘅再次叫住他,楊元恪停住腳步,芷蘅背對著他,淚水不自覺墜下來,略略哽咽,「九妹還未曾恭喜六哥,榮登太子之位。」
楊元恪心內牽動,微微側眸,芷蘅婀娜身影投射在地面上,靜靜的立著。
一切,終不能強求。
因果終歸要報。
北冥皇室既種下了這樣的因,便本該吞下這樣的果!不是嗎?
楊元恪歎息笑了:「多謝!九妹……」
一聲過後,還身而去,芷蘅立時跌坐在桌案邊,顫顫回眸望著帳口漏進的一縷淡陽。
那微薄的陽光,便如她與六哥之間微薄的情意。
雖是如此,可……卻也曾真實存在過,真實的……來到過這個世間!
即使,它幾乎不為人所見,即使,它轉瞬即逝……
芷蘅緩緩閉目,清淚滾落——
六哥,非芷蘅絕情,只是在北冥,又會有多少人,能念著我的情?
趙昱卓與楊元恪碰面,面色皆是凝重,一切已無需多說,和談終以失敗告終。
李昭南回到帥帳,芷蘅坐在桌案邊怔怔失神。
終是不能避免了是嗎?這一天的來臨,她本該盼著,可事到如今,她不過強撐自己的心,強撐著冰冷的面對這一切,可心裡卻並沒有絲毫快意。
李昭南站在她身後,低聲說:「他是來向你求情的吧?」
芷蘅這才發覺,李昭南正站在自己身後,她回眼望他,卻來不及拭去未干的眼淚。
李昭南眉心驟緊,眸內昏暗一片,他憤而轉身,沉聲道:「你不會真要開口求情吧?當初北冥人是如何對你的,你都……」
背上忽而一暖,腰間被纖細臂彎環住,凝膩柔白的纖纖素指,交結在一起,將他緊緊抱住。
李昭南一怔,眉宇間的晦暗瞬間消散。
芷蘅伏在他的背上,隱隱抽泣。
「昭南,有你在,真好……」
柔軟的聲音,如同一絲絲綿綿細雲,忽而落在江水滔滔的怒浪中,平息了所有湧動。
李昭南卻困惑不解,他轉身,捏住她尖秀的臉,她的眸光映著驕陽如火,瀲灩若水,攝人心魄的美。
李昭南臉色陰雲消散,微笑道:「你才知道?」
芷蘅卻不語,只是投入他的懷抱。
這個胸膛,才是她最溫暖的依靠,才是無關權勢、無關利益、無關世間紛擾的懷抱!
他給予她的,是完完全全的男女之愛,是純淨沒有其他任何雜質的情感。
僅僅因為愛她,而擁有她。
僅僅因為愛她,而溫暖她。
僅僅……因為愛她,而抱緊她。
秋霜帳暖,流絮如煙,六哥,今日一見,我是不是便該忘卻人生初見時,那懵懂無知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