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堪回首的從前 第146章 遺言 文 / 斷欲
第146章遺言
孫家還是老樣子,一座寬大的宅院中間拉了兩道圍牆,將三家隔開,最南邊的一座是小兒子耀武和妻子新榮居住的,新榮死了以後耀武就打了光棍,跟著憨子住在裡面,爺倆兩條光棍,誰也不會收拾,整天髒兮兮的,跟豬圈差不多。中間的一座是大兒子耀文和素蘭居住的,耀文死了以後空曠的院子裡只剩下了素蘭,幸好有閨女鳳妮作伴,現在又添了茂生和巧珍兩個,孫家才熱鬧起來。最苦的要數北院的孫茂源老漢,如今的孫茂源已經不是解放前的孫掌櫃,那時的他紅光滿面,整天叼著煙袋鍋子在各個店舖之間走來串去,大洋像流水一樣存進了孫家的帳戶。現在的他儼然成為了一個髒兮兮令人不待見的老人,一個被逼迫無奈的瘋子,一個只會喘氣甚至飯也要讓人來喂的活死人。
江山依舊物似人非,陳默然歎了口氣。只道是世間滄桑,人常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陳家再也找不到半點當年豁達的影子,僅有的一點錢也被耀文給禍害干了。真的是一無所有,家徒四壁了。
茂源老漢躺在寬大的土炕上,身上的被子黑漆漆,髒的能擰出油來。他滿頭的白髮凌亂不堪,瘦削乾癟的老臉像個猙獰恐怖的骷髏,皮包著骨頭,眼窩深陷,鼻子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尖尖的下巴上依舊飄著一撮山羊鬍子,不過同樣像開了叉的雞毛,沒有一絲光澤。
陳默然慢慢走向前,發現他臉上的皺紋已經平展,像一件剛剛熨燙過的衣服。當年父親臨死之前跟他幾乎一模一樣,這時候他才明白,原來人在臨死以前,蒼老的面容都會像今天看到的這樣,態度十分的安詳。
孫茂源看到陳默然走進了屋子,睜了睜渾濁無光的老眼,嘴角上竟然掛著一絲微微的笑容。呼哧呼哧說道:「默子,你來了?」
陳默然點了點頭,把枴杖放在一邊,轉身坐在了炕頭上。同樣笑了笑:「茂源叔,我看你來了,你覺得怎麼樣?」
孫茂源說道:「默然,我不行了,前見天……我就看到了你爹……他手裡拿著鐵鏈要來拘我……後面還跟著你的兒子蝸牛,你爹說,茂源老弟啊,我等了你那麼久,現在……是時候了,咱哥倆到那邊,還得接著斗啊……我等著你……」
陳默然苦苦笑了笑,知道孫茂源已經到了最後的期限,說:「叔啊,你睡魔怔了,沒那回事!你看,你現在又有了孫子,還有孫女,好日子在等著你呢,你還要看著孫子娶媳婦,看著孫女出門子,你啊,要走還早著呢!」
孫茂源說:「你……別騙我了,我知道……啥都知道……這倆孩子根本不是我孫家的骨肉……應該是你陳家的血脈……素蘭跟你的事,我都知道!」
陳默然嚇了一哆嗦,差點從炕頭上栽下來。怎麼老頭子也知道這事,是誰告訴他的,不可能啊?那天他跟素蘭在牲口棚裡過了一夜,應該沒人會知道啊?看來世間沒有不透風的籬笆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件事一定傳得風言風語,只是沒有傳到自己的耳朵裡。既然孫茂源都知道了,那麼櫻子也應該知道一點,不對呀?憑櫻子的脾氣早應該跟自己鬧翻天才對。咋怎麼長時間沒見她發過脾氣?陳默然心裡疑惑了一下,沒敢往下深想。
孫茂源看了默然一眼,笑笑說:「你別以為……我瘋了,我是裝的,如果不這樣的話……根本活不到現在,也守不住孫家最後的一點產業,」孫茂源沖默然使了個顏色,然後又看了看自己壓在胸前的右手。
陳默然立刻明白,茂源老漢這是要讓自己幫他把手張開,因為從進屋的時候起,默然就看到他搭在胸口上的手,那只乾癟的老手緊緊攥著,好像裡面有什麼東西,看孫茂源緊張的樣子,簡直比性命還重要。
陳默然抬起了他的手,茂源老漢用力攤開手指,微微一笑說道:「這是我們孫家僅存的一點薄產了,我不想留給耀武,他……是個不成器的東西,只想留給憨子和鳳妮,你……幫我……幫我保管它,鳳妮早晚是你陳家的人,這個一半是嫁妝,一半留給憨子……娶媳婦兒。」
孫茂源氣喘吁吁,幾句話說出,頭上竟然冒出了津津冷汗。陳默然拿起來一看,差點嚇得暈厥過去,那竟然是一張英國花旗銀行的存單,上面的數字令他深深咋舌。看來孫茂源跟父親一樣,全都留了後手。孫家的財產雖然不及當年的陳家,可這筆數字足以買下10個嘎子溝。想不到直到最後,茂源老漢最信任的人竟然是自己,一個跟他掐了一輩子,死對頭的兒子。
陳默然拿著這張存單,不知是感動還是擔憂,心裡感覺很不是滋味,孫茂源精打細算了一輩子,省吃儉用,壘起了萬貫的家財,死了卻帶不走一個麻錢。直到晚年才翻然悔悟,原來自己幹了那麼多的蠢事。
孫茂源眼巴巴看著陳默然,等著他的回復。默然用力點了點頭,說道:「茂源叔,你放心,這個我一定會為你守好,直到憨子娶媳婦,鳳妮出門子,我一定交給他們。」
孫茂源看到陳默然答應了,這才長長出了口氣:「這事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密碼……密碼是鳳妮和憨子的生日。」
孫茂源休息了一會兒,漸漸緩了口氣,再次說道:「默子,你說茂源叔這輩子……咋樣……到底是個啥樣哩人?」
陳默然一聽,眼圈立刻紅了,還是父親在世時說得好,人老的時候也許就是這樣,當看著身邊的親人,朋友,愛人,甚至敵人一個一個全部離去以後,你心中的愛,狠,情,仇,也會隨著人的離去而逐漸消失,身體變得就像一具失去靈魂的軀殼一樣,沒有了愛情,仇恨和慾念,留在心底的也許只是無奈和悲傷。活著的時候你的我的搶來斗去,等到臨死前的那一刻忽然就會明白,原來這一切都不是命中注定的,只不過是一場夢,一場本來就是萬物虛空的夢。
他含著淚點點頭說道:「茂源叔,你是個難得的好人,村裡人都這麼說。」
孫茂源微微笑了笑說:「你別騙我了,人終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我沒法跟你爹比……太雲老哥才是真正的漢子……一個真正的商人,他的一生雖然沒有創造過什麼豐功偉績,但卻是無悔的一生,從沒有留下什麼遺憾……就是埋進陳家的祖墳裡也無愧於祖宗。活在天地間,從沒有做過一件辱沒祖宗的事……不求人過留名雁過留聲,只求對得起天地對得起良心,人活到這般光景……值了!
抗戰的時候……我就做了漢奸……日本人的走狗……還把你哥浩然給害死了……報應啊……報應……孫家落到這般田地……全是報應。」
陳默然抽泣了一聲:「茂源叔,你別再說了,這都陳年老八輩子的事了,那時候你也是身不由己,都過去了。現在的人才叫真正的壞,忘恩負義,落井下石。報應落在一個人身上並不可怕,怕就怕報應會落在一個民族的身上,那樣後果就更加不可設想!
陳默然獨自坐了一會兒,看著孫茂源漸漸入睡了,這才站起來走出門去。出門以後對素蘭說:「老爺子可能不行了,該準備啥準備啥吧,你也是,怎麼不照顧一下他,人都病成這樣了,也不怕外人說閒話……」
素蘭臉色一紅,說:「他又不是俺爹,俺怎麼照顧他?誰讓他命薄,攤上兩個不孝的兒子?」
陳默然手柱枴杖腳步不停,有點生氣,說道:「別忘了,他是你公公……」
素蘭有點不服氣,對著默然的背影說道:「他不是俺公公,俺公公是你爹,可你爹早就死了!」
默然像是被針給刺了一下,立刻就停住了,只是頓了頓,然後頭也不回,奔向了村外。
現在是深秋時分,太陽仍然毒辣辣照著,秋天是成熟的季節,也是收穫的季節,一年四季就跟人的一生一樣。春季是年少懵懂的年代,雖然對一切充滿了好奇,卻到處都是山花爛漫朝氣蓬勃,對未來充滿了幻想。夏季是火熱的青年時代,一切都在忙碌中度過,渾身好像有使不完了力氣。而秋天正是成熟的壯年,所有的理想和報復終於有了結論,人種的是什麼,收的就是什麼,時間是個公正的老人,都將一筆一筆記在賬上,等著對你的裁判。到了冬天,就是終年垂暮的老人,當你回首自己走過的一生時,是懺悔,是歎息,還是問心無愧,都已經變成了無可挽回的過去。就算你想重新來過,可惜已經沒有機會了,也許留下的只是一聲無奈的歎息。
陳默然今年整整40歲了,正是收穫的壯年時代,可他回首自己的前半生,卻什麼也沒有留下,他的理想,他的抱負,他的夢想,好像一件也沒有實現,他感到前途渺茫,看不到一絲希望。難道自己的一生就這樣在渾渾噩噩中度過了嗎?難道命中注定他就是這麼平凡的一個人嗎?他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