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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不堪回首的從前 第127章 劫難 文 / 斷欲

    第127章劫難

    1966年秋天,一場橫掃全國的運動終於蔓延到了嘎子溝。村村掛起紅喇叭毛主席的聲音傳到家,村裡通上了電燈,千萬年以來,嘎子溝的人第一次在夜裡看到了光明,所有的人都歡喜不盡,同時也在家家戶戶的窗戶根按上了喇叭,那喇叭剛剛接上的時候,大家都在吃飯。忽然就唱起了歌,把吃飯的人嚇得屁滾尿流,扔下碗筷就跑,小孩子嚇得一頭就紮在了大人的懷裡,嗷嗷哭叫不停,還以為大白天見到了鬼。半個月以後才習以為常,聽得也津津有味,有時候幾天不聽的話,還有點悶的慌。

    由於「文革」,春生在縣城一中斷斷續續讀了四年,那時候教學是兩年制,初中兩年高中兩年,到一九六六年的暑假後,本來應該參加高考,一中也趕上了停課鬧革命。早在春夏之交,學校就開展了大破四舊(舊思想、舊文化、舊傳統、舊觀念)的活動。老師帶著他們翻過花子營、趟過毛子河,到王家公社去抄地富反壞右的家。砸了他們古貌古心的屋脊和門樓,在他們破爛不堪的家裡翻騰出一些民國年間印刷的舊書刊以及早就作廢了的中央票、北海票,還有銅盆及雕有螭虎夔龍的檯燈,甚至連印有古錢幣圖案的陳年花布也一併燒掉。現在想起來真可惜,可當時並不知道它的文物價值;只知道上面的風吹來了,大家都打著順風旗,讓那風在身後推著奔跑,至於跑到什麼地方駐腳,誰也不知道。

    最令春生痛心的是,學校圖書室在一夜之間被抄了家。聽說是狗子他們幹的,是個別老師指使他們幹的。有許多好書,他們都悄悄搬回自己的家,把印有縣一中的圖章印跡用刀片刮掉,這樣便可以永久地據為己有。等他和風妮趕到時,圖書館門口有一大堆書刊燒成的灰,風一陣陣地掠起紙灰,在門前飄飄揚揚,他的心就像這紙灰一樣不知何處是著落。然後邁著沉重的步子走進圖書館,只見裡面的書架東倒西歪;架上一本書也沒有了,地面上有一些零亂的紙張和根本沒人讀的小冊子堆在那兒,他毫無目的地用腳蹴了一下,亂紙下面竟露出一本書的角。心裡有點興奮,彎腰用手一拽,竟是一本完好的書。

    破四舊告一段落,區委又讓他們揪斗黑幫分子。第一個遭遇批鬥的竟然是嘎子溝生產隊的白狼,因為白狼好給領導提意見,區委書記心中嫉恨,瞅準了時機,暗派心腹到一中發動學生寫大字報。寫大字報的學生就是狗子,三年不到的時間,狗子竟然搖身一變成為了高一的團支部書記,狗子的大字報貼在縣委大禮堂的正面牆上,全區人都看了,沒人敢吱聲。誰都知道白狼是個好人,只是心眼直、脾氣強,根本不是什麼黑幫分子。

    於是全區各個村落,大街小巷都出現了「打倒黑幫分子——白狼」的大幅標語。區委、區人民政府將白狼開除黨籍、開除公職、遣返原籍。

    聽到這個消息以後,陳默然大吃一驚,第二天就坐上火車跑到了省裡,他在省委辦公樓的門前坐了一天,直到傍晚時分才才找到一個戰友,這個戰友是當年他在貓兒山時候的手下,跟著白狼的隊伍出生入死,解放以後被安排在了省政府。見到默然的時候顯得很親熱,口口聲聲稱呼他為二當家。默然尷尬笑了笑說,說:「那是從前的事了,現在的我一無權利,二無人馬,那還是什麼二當家,叫我默然同志就可以了。」

    當默然把白狼的事情一五一十向他說明以後,這個戰友顯得憂心忡忡,最後說道:「現在的革命形式正在風頭上,遣返原籍也好,等風頭過去以後我再想別的辦法」。

    默然搖了搖頭,面色凝重,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功名利祿本來就是身外之物。要那些虛名有什麼用?有我陳默然在的一天就不會讓白狼大哥受欺負,反正嘎子溝有的是土地,有的是糧食,有我吃的一口,他就餓不著。於是心一橫第二天就坐上了回家的列車。

    陳默然走的當天夜裡,也就是白狼準備返還原籍的前夜,在某些領導的暗示和慫恿下,縣城第一批紅衛兵小將把他揪到生產隊進行了批鬥;給他戴上了紙紮的高帽子,並對他採取了「革命行動」。當時,素蘭到縣裡去開會,同樣沒有在家。白狼被拖上了主席台,狗子右手舉過頭頂,高喊革命口號:「打到反革命分子白狼!打倒黑幫分子白狼!」棍棒,皮鞭,拳頭,像雨點一般打在他的身上。白狼卻像一座巍峨高挺的大山巋然不動,嘴角上掛著鮮紅的血跡,直到把他打得奄奄一息,才被拖回牛棚。

    從學校風風火火趕回來的春生幾乎都要瘋掉了,進門以後二話不說,抄起一條槓子就要跟狗子拚命,狗子遠遠看見春生,嚇得臉色發青屁滾尿流,趁著夜色偷偷跑了,幾天都沒有回家。

    春生瘋了一樣跑進生產隊的牲口棚,看著奄奄一息的白狼,抱住他嚎啕大哭。白狼被打斷了三根肋骨,頭上多處流血,雙腿腫得跟梢桶一樣粗。極度的痛苦使他的面部肌肉變得有些扭曲,看到春生哭個不停,嘴角上竟然掛起了微微的笑容:「春生啊,這沒啥,伯伯我在戰場上受的傷要比這重得多,光是胸口上就有九個傷口,有敵人三八大蓋穿的窟窿,也有拼刺刀時的刀洞,放心,伯伯的命硬的很,沒那麼容易死!」

    春生哭著說:「伯伯,你的功夫那麼好,為什麼不還手?你一個可以打他們幾十個,為什麼?」

    白狼淒然一笑:「我的功夫是用來對付敵人的,他們不是我的敵人,而是被人迷惑,不懂事的孩子,也就是自己人,記住,武功只有在國家和民族遇到危難的時候才可以用,不是用來打自己人的。」

    春生對白狼的話有些不懂,其實他對身邊發生的事幾乎完全處在懵懂之中,他不知道狗子為什麼要這麼做,陳家對他不薄,自己對他就像親兄弟一樣,白狼跟他也很友好,記得在他在升入高中的那天,白狼還親自送給他一個精緻的筆記本,希望他能好好學習,難道狗子的良心真的被狗給吃了?

    第二天,陳默然終於從省城趕了回來,聽到白狼受傷的消息,立刻怒氣衝天,一股殺氣從後背升起直灌頭頂,真的想拿出駁殼槍將那幫混蛋玩意們給突突了,就像他當初毫不猶豫抄了日本人的炮樓一樣。但是這股殺氣只在腦海裡閃念一下,馬上就消失了。他知道這不能完全怪狗子,狗子只不過是一個犧牲品,殘酷現實的一個幫兇而已,真正的罪魁禍首並不是他。

    默然慢慢坐在了白狼的身邊,雖然素蘭在白狼的身上纏滿了石膏,大腿已經慢慢消腫,但仍然高燒不退。春生已經在這裡守護了一天一夜,坐在旁邊的還有狗子的爹,柱子。柱子滿臉鐵青,雙眼幾乎冒火,對默然道:「哥,你放心,那個畜生回來,我一定打斷他的腿!」

    默然歎了口氣說:「這事怪不得孩子,這都怪我,是我教導不周狗子才變成這樣的,柱子兄弟,我,我對不起你啊!」

    白狼受傷的事情陳默然擱置了下來,並沒有找任何人的麻煩,也沒有難為狗子,雖然狗子走了以後一去不回。並不是他隨著年紀增長變得膽小怕事,而是因為自己變得越來越成熟。事實所趨並不是一個人的過錯,他想跟人拚命,可是卻找不到拚命的對象。這些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甚至自己的爹娘也不認了。這正好應了蝸牛的一句話,現在所有人的心都被蒙蔽了,人心裡那一點點良知都被名利給磨滅了,不久以後許多人都會被這一現實所困,到那時,父子反目為仇,兄弟手足相殘,夫妻背道而馳,甚至親戚與親戚之間,鄰居與鄰居之間,都會挑起仇恨。

    白狼受傷以後,春生再也沒有邁進學校一步。不是他不想上學,而是根本就不能學習,每天上課的時候都要背一遍毛澤東語錄,不論行,動,坐,臥懷裡都要揣著語錄本。上課跟開批鬥會一樣,老師要首先自我批鬥一下,然後才進入主題。一堂課下來根本就學不到什麼知識,再說教室裡也沒有幾個學生,大多數學生都爬上遠行的列車宣傳毛澤東思想去了,跟放假沒有什麼區別。所以他早早趕回了家,一邊幫生產隊幹活,一邊跟著白狼喂牲口。白天玩夠了,夜裡就在家裡貓著看書,黎明時分白狼就把他拖出被窩,拉起來練功。兩年的時間,家裡的書幾乎被他全部看了一遍,而他也逐漸長成了一個健壯的小伙子。

    這兩年,陳默然的日子一點也不好過,縣裡三番五次開會,給村裡下了硬指標,要求每個村都要樹立起至少五個典型,作為大家批鬥的對象。這些人自然是地主富農的成分。嘎子溝的人很窮,所謂的地主除了他陳默然就是孫茂源一家。孫茂源老漢對他不錯,早些年雖然幹過一些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不過到了晚年竟然變得非常厚道,再說他兒子孫耀文曾經當過兵,他們家是軍屬,根本動不得,那就是要批鬥我陳默然了?可他是大隊裡的村長,省裡的先進勞模。而且剛剛受過省裡的表揚。如果要批鬥他的話,省委書記是自己抽自己嘴巴。所以默然犯了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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