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慕蓉
一日黃昏,她興高采烈地為他們採得滿簍桑葉,正大呼小叫的回到家門,卻發現屋內器具散落一地,任她怎麼高聲呼喊、東翻西找,都遍尋不著他們的身影,爾後她在桌上發現了「快走」兩個血字。
一簍青桑被她發顫的手打翻落地,滿滿的溫情幸福散了一地。
從小是孤女的她,在這對樸實的夫婦一年照顧下,感受到家的和樂。
家……這個她可能擁有、自此卻將粉碎的夢。
當她趕到山下時,已是屍橫遍野,不忍卒睹。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近他們身邊的,但見身首異處的他們,她好痛,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失去就永遠不可能再要回來的痛。
是那男子……灰色披肩、金色戰甲,他是如此俊挺,但他率領大批人馬,冷眼睥睨著所有人的生與死。
是的,除了殺人者之外,誰會有那麼冷酷的神情?
他合該是萬惡不赦之罪人!
「烈炎咒,乃西、萬聖巫女獨門秘術,施於男身必與施咒巫女交合,施於女身則以頸血方可解咒,非必要時不可輕用,受咒者須得是萬惡不赦、無可感化之罪逆,否則受咒者將會絕子絕孫,切記、切記!」
嚴肅卻不失慈愛的聲音叮嚀著她,這八年來,一直在她腦海中不斷迴響。
那是第三十任西方聖巫女赤姬師父傳承她最後一項秘術「烈炎咒」時的囑咐。
夢中——
灰蒙的夜空如同那一夜,天空是黯淡的紫,滿地的血紅如火焰。
她最初也是惟一的一次,施了烈炎咒。
滿地火紅,不滅的火將終其一生燃燒著那男子,她要他付出代價,永遠記取這個錯誤。
萬萬沒料到錯誤的是她,年少的她竟為犬戎所騙,顯然犬戎國君早知西方聖巫女就在芮國;一個借刀殺人之計,不費吹灰之力,再有高強的巫術,也鬥不過人心。
他,是無辜的,八年來,他是如何度過烈炎咒之下的日子?
窗外的夜,歷盡人間風霜苦楚、悲歡離合,然而景色依舊,不似她內心日夜百般煎熬。
「嗡嗡嗡——」
寂靜的夜傳來「玉照銅鏡」的響嗚,她知道這是某一位聖巫女的呼喚。玉銅鏡是聖巫女的王大聖器之一,玉焰銅鏡屬於西方聖巫女。
「紅蓮,帝巫女大人召見,十五日後回到王畿的神殿。」銅鏡上交錯著麒麟神獸,神獸之下那橢圓的鏡面上若隱若現浮現一名女子的臉龐。
「是你呀!殘月,這次帝巫女大人有什麼要緊事?」
「確實是要緊事,事關於你。」那模糊的面孔傳來的聲音卻清晰好聽。
「關於我?」
鏡中的面孔露出擔憂之色。「紅蓮,近來你的氣似乎愈來愈強,你老實告訴我,是否能使烈炎咒了?」
她只是靜靜回視,不發一語。
「我早知道,憑我的能力是不能為你『戒靈』,帝巫女大人恐怕也是知曉此事。你的能力恢復了,對嗎?」
「他來了。」她的目光轉向窗外,淡淡吐出。
鏡中的殘月卻大驚失色,連忙道:「紅蓮,你千萬別去見他!你忘了帝巫女大人的告誡嗎?」
「即便如此又如何?我終究該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八年的煎熬下來,公子介已成為一個深沉冷酷的男子,你知不知道?」
「公子介在秦國是戰功彪勳、溫和有禮的公子。」
「這才說他深沉,他是戴著溫和的面具行事,但他的心早就千瘡百孔,他早已冷血無情了……」
「許久未見,你又增進了編故事的能力。」紅蓮笑著打斷她的話,明白自己其實是苦中帶笑。
殘月早就習慣她的無理調侃,依然如故。「紅蓮,你真要明知故犯?!這麼多年來,你還打不開心中的結嗎?你不也是飽受煎熬才恢復靈力?想來你本該是四巫女中能力最強的,卻為此事遭帝巫女大人懲罰,封印了你最強的靈能……你不欠他,你償清了!」
「有恩必報,有罪便償,如此而已,沒你想的這麼複雜。」為了此事,她與殘月爭執了八年。
四位聖巫女各有所長,紅蓮是其中靈能最強的,殘月則是封靈能力最強的。奉帝巫女之命,殘月以她特殊的「戒靈」能力,設下防禦最強的結界,讓紅蓮無法接近嬴介。
最近,殘月發現她的結界愈來愈弱,相對這代表紅蓮的能力愈來愈強。若紅蓮恢復原來的靈力,她的結界便再也禁錮不了紅蓮。
帝巫女也已發現此事,於是緊急召喚四方聖巫女回神殿一聚,四位巫女守護四方,要集合回王畿至少要半個月時間。
帝巫女知道此事在紅蓮心中壓了八年,實是非同小可,於是又要殘月轉達一句話給紅蓮,期盼這叮嚀能發揮些許功效。
些許就好……
「唉!」殘月不再多說,只道:「帝巫女大人只要我告訴你八個字,你且聽好。」
紅蓮挑挑眉,朱紅的唇隨意吐出,「說吧!」
「因果輪迴,三生石見。」
「什麼三生石見?三生石是新的神器嗎?」紅蓮聽得莫名且一妙。
「呵!帝巫女大人此話必有深意,你慢慢解吧!只是,帝巫女大人要我此時便要傳達這話,必然是在這十五天內會發生與八字箴言有關之事,你千萬小心。」
「是,別又發揮你嗦的本性,暫別了!」紅蓮輕抽一揚,要散去銅鏡上的美麗臉龐。
只聽殘月最後傳出不滿咕嘀聲:「你何時才能多些耐心?還不及道別呢!紅蓮……」便失去蹤影,只餘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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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彼澤之陂,有蒲與商。有美一人,碩大且卷,寤寐無為,中心。
彼澤之陂,有蒲菡舊萏。有美一人,碩大且儼。寤寐為無,輾轉伏枕。
角城城民喜稱自己是「芙蓉城」,它就像一株美麗的蓮花,只消一株便能大放滿是高貴馨香的異彩。
芮國地處馮栩臨近晉國,國土南北為分,南為苗鄉,北為芮城。
芮國又為姬周同姓之國,同為姬姓王室血脈,血統高貴。
然而夾在秦晉兩個強國之間,又因其特殊的血源關係,芮國的處境顯得特別尷尬。也因芮國為姬姓在西方諸國惟一血脈,曾為犬戎所覬覦,一度亡於犬戎,後為秦軍相助才復國。
因此,芮國似乎又與秦國親近些,不過,近來晉國頻頻向芮國示好,有意將晉國公主嫁與芮國,於是,秦晉兩國的關係更顯得劍拔弩張。
「芙蓉城」芮國,如今的處境,就好比一株無根的芙華任人摘取。
距離王畿的神殿之約,尚有十四日。
大街小巷出奇的熱鬧,連平素不拋頭露面的閨合婦女都上街來,使得整個城鎮熱鬧非凡。
「姑娘,今兒個採蓮祭,買個同心結,今夜好結同心求個如意郎君!」店家的老闆熱情的招呼著。同心結?紅蓮透過掩面的巾子微微一笑,搖頭婉拒。
這世上最是麻煩的,便是女人家活像吃飽撐著,日也求、夜也求,就為求個如意即君。
採蓮祭,其實是芮城少女芳心之托。少女將在閨房中縫製美麗衣裳,為這青春繫上。角城街巷,充滿了靦腆的少男少女。
而她,不是那該寄托芳心的少女。
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紅蓮滿足地深深吸飽一口氣,白晝正是她能力最強的時刻。
殘月不愧是守靈能力最強的巫女,竟設下結界禁錮了她八年。
不錯,就在三天前,她驚覺自己已能催使「烈炎咒」,八年來她咬牙苦修,終於恢復全部的能力。芮城的大街小巷是她所熟悉的,那敦厚的百姓,是她費盡心思守護的生命。一思及此,她露出了滿足的微笑。
她的生命不會浪費在男女情愛上面,守護生命所賦予的意義,遠比守護一個虛幻的情愛好。
那年冬季,刺骨的風雪在她身上狂嘯,娘親絕艷的臉蛋扭曲著,一手將她推入湍急的河流,蒼白的唇失去平素的嬌美,淒厲沙啞地嘶喊著:「記住娘的話,永遠別把心放在男人身上!」
閃著銀光的刀在急墜的她的眼眸中發狠,四個大漢將娘親羸弱的身軀四分五裂,在她落入水中的那一刻,娘親的軀體狂噴鮮血,染紅了她的童稚與純真。
當年老的帝巫女向她們四個人問起:「孩子,若上天要賜你們能力,你們最想要什麼能力?」
當時她率先步出,毫不考慮的回答:「能最快置人於死地的能力。」
娘親的囑咐,要她不可盡信男人,因為直到臨死之前,娘親的心中還只是為了男人的不可倚靠含恨而終。
但她何必倚靠男人?
女人若自以為理所當然的必會得到男人的寵愛,那就只有任人宰割的命運。
生父是風流儒雅的文土公卿,娘親生得花容月貌、才華洋溢,當年兩人的結合,人人皆喻為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