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岳盈
將所有的苦幽結心苞,選擇將一瓣一瓣的歡顏展現給愛她的人看,不讓如蓮心般的苦澀困擾別人,將歡笑呈現在燦爛陽光下。
沒有人知道這朵解語花內心深處的傷痛,歡笑背後的苦澀只能自己品嚐。天行握緊拳頭,再次怨恨自己未能及時守候在嫣然身邊,將她圈進懷抱裡給予安慰。他發誓,不會再讓她的歡顏裡有一絲勉強,他要她真正快樂、真正幸福,晶燦的眼眸同小時候一般天真無憂。他發誓一定要做到!
顏榮吸了吸鼻子,將喉頭的苦澀吞回。過去的已經過去,再追憶只是惘然罷了。他該著眼的是嫣然將來的幸福。
「其實我這次進城,除了替村中的佃戶請命外,主要還是為了嫣然。」顏榮凝視天行堅毅的俊臉,遲疑地道。「當我從小聰那裡聽說你來自洞庭君家,就在猜想你會不會就是老爺子臨終前要我等待的君天行。十六年前宋老爺和令尊、令堂曾……」
等不及老人家吞吞吐吐的說完,天行爽快地接口道:「訂下我和嫣然的婚事是吧?其實我一直在找嫣然,卻始終找不到她的下落。關於這件婚事,先母臨終前還牽掛著,交代我要善待嫣然。舅舅放心,一等嫣然的腳傷痊癒,我便會送她回村裡,稟告家父,擇定日期迎娶她。」
顏榮心上的大石頭放下,露出釋然的笑容。
「老爺子果然沒有看錯人,君家人確是守然諾的君子,倒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之了。」
「舅舅這話是……」天行疑惑地揚眉。
「唉!」顏榮不好意思地避開他的凝視。「嫣然十八歲了,一直等不到君家來提親,我不得不替她打算。總不能讓她繼續蹉跎年華下去吧?這些年來,上門提親的人不在少數,礙於君、宋兩家的婚約,我始終沒有答應。來找你前,我做了最壞的打算,要是你不承認這樁婚事,就為嫣然另擇良婿。」
「怎麼可以!」突如其來的暴怒連天行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是怎麼了?嫣然的舅舅所擔心的並不是沒道理,他幹嘛對老人家發脾氣?
俊臉脹得通紅,乾澀地咳了聲以掩飾自己的失措。
「我是說嫣然是我的未婚妻,哪有另嫁他人的道理。」
「當然。」天行臉紅脖子粗的著急樣子,奇異地取悅了顏榮,他勉強吞下喉嚨裡的咯咯笑聲,卻制止不住直往上揚的唇角。「你既有心完成這樁婚事,老夫樂觀其成。不過嫣然住在這裡,是不是有點於禮不合?」
老人家的疑問,令天行一時語塞,還好及時想起了他那位不請自來的大姊。多虧她,否則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和嫣然重逢。
「請舅舅放心。家姊鎮國將軍夫人,暫時會在我這裡做客,有她陪伴,足以堵住悠悠眾口。再說我和嫣然是未婚夫妻,早晚會成親,應該不會有什麼閒言閒語。」
「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顏榮站起身,心情出奇地愉快。呵呵,天行華貴的氣質,俊朗的外貌,比前來求親的年輕人出類拔萃,老爺子在天之靈可以瞑目了。
***
瞪視透過紗帳照射進來的午後陽光,宋嫣然仍然有作夢般的不實感覺,心情起起落落,忽喜忽悲。
早上醒來時,她像往常一樣準備下床梳洗,才要翻身時,右腳的抽痛沿著腿筋往上蔓延,她忍不住輕聲低哼,立即有個梳著三丫髻的青衣姑娘趕到床前,戒慎惶恐地問她需要什麼。
嫣然連眨了好幾次眼,昨天發生的一連串像夢境般的情景,在腦中倏忽閃過,猛然記起所處的地方不是舅舅家,就像身上穿著的這件質料上好的白色睡褸,不是她自己的一樣,這間華麗中不失典雅的睡房,跟她慣常睡的樸實房間完全不同,連薰染香味的繡花枕被,都不屬於她。
她是在哪裡?
記起來了。
昨兒個她昏昏沉沉之際,舅舅在那人的帶領下前來探她。看到那人,嫣然嬌羞的不知該把眼睛往哪裡放,只好順著襲來的睏倦半合上眼眸。意識逐漸渙散時,彷彿仍感覺到那人溫暖的凝視籠罩住她,舅舅說的話,跟著聽得迷迷糊糊,好像是說要她放心留下來休養,那人會照顧她之類。
想到這裡,嫣然眼裡的茫然完全消失,粉臉脹得通紅。
她在青衣姑娘——桂兒的攙扶下,解決了生理需要,然後是近十年來的第一次,被人當做是千金小姐般的服侍照料。淨手洗臉穿衣梳妝,全部由著別人打理,身上的衣物跟她原先的粗布衣裳完全不同,而是上等的絲綢;連發上的飾物都是金鈿玉簪,價值不菲的明珠珥王當懸在她耳垂上,雍容華貴的裝扮看得她眼都花了。
「小姐,好美。」桂兒嬌笑地讚美她,嫣然頰上的暈紅反映在銅鏡裡有著一雙描黛媚眼、柔滑如脂的肌膚渲染兩團紅霞的姣好臉蛋上。
那真的是她嗎?:
嫣然睜大眼,難以相信。
鏡裡雲鬢霧髻、膚光似雪的美麗佳人真的是她嗎?
綾羅綢緞所堆砌出來的風神高雅儀態,炫惑了嫣然的眼睛,她覺得鏡裡的人好陌生,像她又不像她。
除卻那層華衣後,她還是自己嗎?嫣然陷人困惑的情緒中,直到桂兒從廚房工作的華嫂手中接過新鮮的鮑魚粥,肚子咕嚕作響的嫣然才回過神來。
鮮美的滋味是許久未曾嘗過的,嫣然那刻真有感激涕零的衝動,同時也有些不安。獨享這美好的滋味,不能跟舅舅、舅媽和表哥一起分亭,她是不是過分了些?
可是,真的很好吃,要是……要是能求得主人的允許,帶一點回去舅舅家就好了。
咦,舅舅呢?
他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吧?
惶恐的情緒在嫣然心裡流竄,勉強露出笑臉感謝桂兒的服侍,桂兒受寵若驚地搖手,嫣然笑了笑,不再勉強她接受自己的謝意,只溫和地開口問她舅舅的事,桂兒仍是搖頭,忙著準備香片茶給她漱口,又擰了條溫熱的毛巾替她拭臉。
好像回到了從前倍受寵愛的小姐生涯。
嫣然不明白此間的主人為什麼對她這麼好,狐疑之際,想起舅舅前天晚上對她說的話。
舅舅說她有個未婚夫,這消息令她震驚,難怪舅舅一直拒絕求親的人。舅舅還說她未婚夫叫君天行,她頸間懸掛的那塊「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玉癿,就是夫家給的信物。舅舅懷疑九江府的君大爺就是君天行,所以要她一起進城。
怪不得舅舅會同意姚小聰的餿主意,害她誤會了舅舅,以為舅舅要出賣她。嫣然想起這事便羞愧得無地自容。她實在太不該了,舅舅是這麼疼惜她,怎麼可以誤會舅舅!
所以,昨天一早她就跟著舅舅和姚大伯進城裡。她揣著要送到彩繡坊寄賣的繡品,沒想到在路上見到兩名孩童遇險,想也不想便跑去救人,倒楣地被布匹砸到腳,腳踝上捆了一處像棕子般的包裹,膝蓋也被小心糊上藥膏。
但那是之後的事,在大夫替她上藥之前,她疼得心都要翻轉出來的身體,一直都是待在一副健實溫暖的懷抱裡。憶及那副胸膛的主人,嫣然的臉再度紅成熟透的柿子般。
長大之後,連舅舅都沒這樣抱過她,她卻讓一名英挺的男子如此對她。而那名英挺的男子,還是她一直悄悄藏在心房,有過一面之雅的俊公子。
他……哎呀,好羞。可是又不能不繼續想下去啊。
他把她抱到這裡來。
先是一團混亂中安撫兩名嚇壞的孩童,然後以冰冷得讓人從腳寒到頭的聲音對闖禍的夥計說話,嚇得他連滾帶爬地衝進店裡把掌櫃拉出來。那人對店掌櫃仍沒什麼禮貌,她還記得他當時冷峻嚴厲的表情,比周老師罰學生時還要凶。不知道他跟店掌櫃是怎麼說的,只交代幾句即有人趕了輛馬車過來,然後不理會在一旁想接過她的舅舅,也不管一名跑過來摟住兩名孩童哭叫的貴婦人,他將她抱上馬車,把所有的混亂留給店掌櫃。
稍後,在兩人獨處密閉馬車的短暫時間裡,她痛得暈過去。但在要暈未暈之際,彷彿聽見他淳厚好聽的聲音以一種哄嬰孩的溫柔旋律在她耳畔咕噥,厚實溫暖的大手在她背部撫揉,某種熟悉感自遙遠的記憶處升起,她奇異地感到安全。
直到大夫替她醫治,她被腳踝上的椎心之疼痛醒,睜開瀰漫著淚霧的眼睛,看到他擰著嚇人的一字眉,冒火的眼光緊盯向耆艾的老大夫放在她足踝上的手,害得老大夫邊抖著手邊冒冷汗地替她接骨治療,起身時還不敢看他,僵直背交代她的傷勢無恙,休息大半個月即可,他擰緊的眉才舒緩,唇部緊抿的嚴厲線條跟著鬆懈。
等到那雙幽深如井、漆亮如夜星的眼眸轉向她,內在的溫柔使得他的眼散發著能迷醉人的溫暖光芒,他試著想投給她一個笑容,但那兩片泛白的美麗嘴唇只是抖了抖,扭曲的笑容刺痛了嫣然的心,眼淚突兀地充盈著她的眼,他立刻趨前以結實的雙臂擁住她,輕聲在她耳畔哄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