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岳盈
感覺到心被什麼擊中了,君天行震動不已。
緊閉的心扉又一次被推開,而這次他無心也無力再將心門鎖上。
***
「君大爺。」
在老姚伯侄陪同下,跟著君天行進人華麗大廳的顏榮,仍一心記掛著外甥女的傷勢。
君天行吩咐管家安置他們後,將宋嫣然抱進內室,身後還跟著應診而至的大夫,忙了大半天,君天行才施施然現身,端坐在主人之位接待他們。
從那張喜怒不形於色的威稜俊容上,瞧不出任何情緒。姚小聰不安地在座位上欠身,他從沒想過自己也有成為君大爺座上客的一天。事情的進展比他預料的來得順利,帶著伯父在客棧裡等待的他,哪知道和村長去彩繡坊寄售繡品的嫣然居然會適逢其會地救了君大爺的一雙外甥,實在是天助他們也。
「君大爺,我外甥女的傷勢……」壓抑不住心中的憂慮,顏榮迫不及待想知道外甥女的狀況。
「您是嫣然的舅舅吧。」眼前的這位長者,給天行十分良好的印象。厚樸古拙的面容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憂愁,刻劃了皺紋的眼角,露出對人事滄桑的洞悉。儘管衣飾樸實,做一般農夫打扮,卻有種端靜沉穩的氣質,跟尋常質樸的農人有些不同。君天行深深看進顏榮眼裡,或許這正是屬下一直找不到嫣然下落的原因,顏榮絕非一般的佃農,或者他根本就不是佃農。
外甥女的名字被他這麼自自然然地掛在嘴邊,令顏榮心生警覺。他凝神打量君天行,從他清朗的眉目間流露出的氣勢,知道他是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他是個相當英俊的年輕人,飽滿的前庭,瘦削的臉頰,方正的下顎,加上濃密有致的臥蠶眉下那雙深炯清澈的眼眸,在在顯示出他的出身不凡,教養良好。
這樣的男人,才足以匹配得上他呵寵愛護的嫣然,就不知道他對當年兩家父母所訂下的婚事,是否有足夠的誠意實現。
嫣然如今只是個身世寒磣的小村姑,而宋家的家況又已今非昔比。
顏榮愀然地緊攏眉,嚴肅地點頭,算是回應他之前的問題。
天行得到他的回應,微扯唇角道:「大夫已經診斷過了,嫣然傷到右腳筋脈,暫時不宜移動,得休息大半個月。」
「她現在……」
「大夫替她敷了藥,開了寧神的藥方,服侍她睡下了。」
「我可以看看她嗎?」
「自然,我立刻帶舅舅去看。」憶及嫣然自始至終都沒改變的樂觀笑容,天行打心裡對顏榮產生誠摯的感激。若不是他善待嫣然,可憐的嫣然不曉得會變成怎樣。情不自禁地讓唇邊噙著的溫和笑意向老人家擴散開來。
他親蔫的稱呼不但讓顏榮受寵若驚,也讓一旁的姚小聰下巴險些掉下來。心裡狐疑著村長和君大爺之間的關係,正想好好琢磨這層關係是否和美麗的嫣然小姐有所關聯時,見君大爺起身邀請村長,而村長也有跟他離開的意思,小聰不禁情急起來,他可不能讓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從眼下溜過,忙咳了一聲。
顏榮機警地看向小聰,接到他急使過來的眼色,腳步遲疑。
這些微的變化,自然逃不過天行的眼光,他詢問地看向顏榮。
「君大爺,嫣兒的事可以等一下,我們此次進城是有件重要的事,想請君大爺幫忙。」
「哦?」天行坐回榻上,以眼神示意顏榮往下道。
顏榮雖身為村長,卻不是個善於言詞的人,看了小聰一眼後,對天行道:「姚小哥是我同村這位姚大哥的侄子,這件事他最清楚,君大爺不妨問他。」
君天行將眼光擲向小聰。
「小的……姚小聰。」被大人物的眼光掃到,小聰頓時結結巴巴。
「我知道。」天行懶洋洋回答。他在客棧見過小聰幾次,他招呼客人的機伶模樣令人印象深刻,何況他向來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小聰對大老闆居然記得他,不禁喜上眉梢,膽氣一壯,慷慨激昂地說了起來。
「小聰是為景星村的村民請命而來。咱們村裡的大部分村民都是宋家以前的佃農,宋家自宋老爺過世後,大權就落在宋老夫人手中,她濫用她娘家的人,像現在管咱們村裡佃租的執事杜亮就是宋老夫人的堂弟。那傢伙向來不管佃農死活,只顧著中飽私囊,死要錢,可不管佃農們日子是否過得下去。咱們這些苦哈哈的佃農,雖然曾鼓起勇氣向宋志傑揭發他的事,可宋老夫人護短,杜亮反而變本加厲地欺負咱們。他佔著宋家在甘棠湖畔的別業稱王,吸佃農的血,卻把這些血汗錢收進自己的口袋,宋家之所以會敗成這樣子,杜亮也要負一部分的責任。」
天行眉目一沉,宋家在甘棠湖畔的產業他是最近才收購的,由於這陣子忙著開拓南昌的事業,挪不出人手來處理,暫且放任不管,才會錯過早些尋到嫣然的時機。只是他料不到還留著一個禍害佔他便宜,連宋伯父甘棠湖畔的別業也任人糟蹋。
「小聰,你們來見我就是為了揭發杜亮?」他挑眉詢問,看出小聰並不是那種甘於平淡的升斗小民。
「當然還有順便將村中佃農日子過不下去的苦狀陳情給君大爺知道。」小聰露出討好的笑,如果再順便讓君大爺對他有好印象就更好了,只要能逮到機會接近君大爺,他將來還怕沒前程嗎?
君天行深深看小聰一眼,對他的機伶投以莫測高深的神秘笑容。
「小聰是認為君大爺不會坐視手底下的人吃苦。俗話說皇帝不差餓兵,大夥兒都餓得沒飯吃,誰有力氣為君大爺的田耕種?」
小聰的話深深打動君天行的心,他吩咐身邊的侍從找來和風,要小聰將杜亮的惡行和佃農的窘況跟和風重複一遍,便起身領著顏榮離開大廳。
兩人行在花木扶疏的花園小徑,顏榮突然停下腳步,欲言又止。
「舅舅有話要說嗎?」君天行側轉過身,溫和地看向他。
「嗯。」顏榮攏了攏眉,眼光看向隱現花樹間的涼亭。
「我們到那邊談。」天行領他走進亭內,和顏榮對坐後,靜靜等待。
第四章
「老夫想先確定令尊單名可是浩字?」顏榮小心翼翼地求證。
「沒錯。」天行猜想宋力鵬定是在臨終前,將他和嫣然的婚事交託給顏榮了。
「令堂柳氏?」
「先母的確是。」
聞知天行的母親過世,顏榮眼中浮現一絲難過。他曾聽妹妹說起,君夫人待她的高厚情誼。
「先母是在十年前過世的,妮姨和宋伯父剛好也在同一時間謝世。當時家父處在極端悲痛中,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才沒派人上門弔唁,錯過了將嫣然接回君家的時機。」
眼光幽幽地凝視向遠方,天行心中泛起母喪時家中的愁雲慘霧,他對母親的哀思悲痛。當年才八歲的嫣然,驟失疼愛她的雙親,所受到的打擊必定遠甚於他。
「嫣然那時候一定很難過。」
「這孩子向來堅強。」緘默的顏榮眼眶泛起熱氣,喉頭哽咽。「她娘過世時,她強忍悲傷,不敢在老爺子面前掉淚,為的就是怕她父親傷心。後來老爺子也病了,嫣兒更是衣不解帶地親事湯藥,時時以輕軟的笑語逗老爺子開心。很難想像她才八歲,她是個再貼心不過的孩子了。」
顏榮喟歎一聲,臉容陷人哀戚,鼻頭酸熱。
「她奶媽告訴我,老爺子才剛斷氣,夫人就縱容她身邊的僕婦到嫣兒房間搜刮,幸好奶媽機警,之前就收拾了不少老爺子買給嫣兒的值錢玩意藏起來。奶媽說嫣兒面對那些惡僕絲毫不懼,只是靜靜看了一會兒,便回到老爺靈前守候。可憐她小小年紀就看到人世間最醜惡的一面,老爺子出殯後,嫣兒跟著我回家,什麼都沒說,只在半夜裡偷偷掉淚,又怕吵著和她同寢的表姊、表妹,不敢哭出聲,隔天還以笑臉迎人,卻不曉得她紅紅的眼眶早已洩漏了心中的悲傷。」
「嫣兒……」澀苦的氣流衝向眼瞳,心房為嫣然所受的苦而蟄痛。天行深深自責,恨自己沒能在她身邊呵護她。如果母親一過世他即來尋嫣然,她就不用受這麼多苦了。
「她總是露出可愛的笑臉,為的就是不讓我們為她擔心。跟著我過活後,家裡的事她都搶著做,我跟她舅媽疼惜她嬌貴的身子,捨不得她吃苦,嫣兒卻以燦爛的笑顏對我們道,她現在是家中的一份子,要跟家裡的姊妹做一樣的活,吃一樣的飯菜,我們聽了後,實在是……」顏榮哽咽得無法繼續,外甥女的懂事,是那麼讓人憐疼,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嫣然不要這麼善體人意,寧願她自私點、驕縱點,他也不會對死去的妹妹和老爺那樣愧疚了。
沒想到看似無憂的笑臉下,藏的竟然是一顆澀苦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