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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頁 文 / 吉兒·柏奈特

    他要對她說些什麼?我很抱歉我說了那些話?我很抱歉妳是個女巫?我很抱歉我娶了妳?我很抱歉我把妳藏起來?我很抱歉我是個混球?

    貝爾摩公爵是不輕易開口道歉的,尤其是他根本不確定自己是為什麼道歉的時候。

    他轉身,看見桌子,又轉開不看它。他走向皮椅並坐下,雙手擱在腦後,雙腳在腳墊上交疊,不豫的眼睛瞪著圓形金邊天花板上的壁畫。

    財富有很多好處:彩繪的天花板、昂貴的大宅、進口的絲質服飾。財富能提供可獲得原諒的、亮閃閃的珠寶,但不知怎的,一項珠寶的禮物似乎和他的話一樣冰冷。金錢、服飾和昂貴的裝飾品或許能博其它女人的青睞,但對小蘇格蘭是不管用的。

    他瞥了餐桌一眼,想著他的妻子,想著濃濃大霧中她坐在他胸口時那驚愕、羞澀的表情。他還記得凍得半死的她,以及自己望著她那奇特而美麗的臉龐上凝集的薄冰時那種心痛的驚恐。同樣的那張臉,能煥發出為他所滿足的那種性感光芒,也是他唯一在其中看見純真的愛的。

    他閉上眼睛並往後倚著椅背。它又來了──愧疚,連空氣中都充斥著它。他站起來,目光緊盯方纔他擱在桌上的白蘭地酒杯。就在走過去時,他那背叛的大腦中浮現了一雙氤氳的碧眸,一雙滿盛全世界的純真的明眸。他看著酒杯並朝它伸出手,只是他的手卻越過杯子,輕觸著一朵粉紅玫瑰柔嫩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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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兒在她臥房中的闃暗中醒來,哭盡淚水的雙眼有若火燒,嘴唇和喉嚨也乾燥無比。他的話在她腦海與心中迴響。一陣反胃的感覺像自地獄冒出來的撒旦般自她腹間升起,她的呼吸不禁卡在喉間。

    她失敗了。那在最好與最壞的時候一直支持著她的希望,在她丈夫殘忍的話中像破鏡般,碎成了片片。

    「的確發生了恐怖的事,」他說道。「我娶了妳。」

    沒有任何失敗的咒語或巫術比得上被所愛的人拒絕對靈魂的傷害更大。今晚這一課學得實在太辛苦又痛苦,而且沒有任何魔法能解除這種傷害。

    那麼這就是愛情的黑暗面了,這就是那種會像怪獸般吞噬一個少女所有的希望與夢想的痛苦。她翻個身,視而不見地望著她寂寥的大床上方的罩篷。她的眼睛又開始洪水氾濫,她一任淚水奔流,彷彿終於承認了沒有愛的種子,再怎麼灌溉耕耘也開不出愛的花朵。

    早上大約九點鐘雪停了。又過了一小時左右波莉衝進喜兒的臥室,叨念著什麼公爵親自指示要她為她的女主人著裝停當。

    雙眼仍乾澀灼熱的喜兒在大床上坐起來,試著召喚下床的力氣。她聽著她的女僕在更衣室裡開開關關,四處翻找天曉得是什麼東西的聲音。

    即使穿上漂亮的衣裳也不能使她心情愉快起來。半夜裡第五度醒來後,她曾想像過她陰霾密佈的未來。以他向來的作風,她知道亞力一定會把她送走。

    於是一小時後,身著厚重奶油色大外套、毛皮帽與暖手筒的她懷著接受判刑的心情下樓,走向在大門前等著的韓森及傅比。韓森開門。「請隨我來,夫人。」

    喜兒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跟著韓森下了樓梯走進溫暖得幾使人窒息的廚房。頭幾乎碰到天花板橫樑的約翰輕鬆地四處走動著。

    「把那些蘋果剁碎,小女孩,」他對一個小女僕笑著說道。「好為公爵及夫人閣下做出最棒的印度調味料。」然後他開始哼起一首有關伊甸園裡的蘋果的歌。

    喜兒正步下最後一階時,一抹白影咻地經過她身旁。片刻後,「西寶」的牙齒咬著約翰的辮子掛在他背後。

    「「西寶」!」

    韓森抓住他的假髮。

    喜兒急忙走向廚子,後者一旋身使他的辮子和咬著它不放的鼬鼠也跟著蕩了一圈。辮子飛過她面前時,喜兒抓住了「西寶」。

    仰躺在她臂彎中,「西寶」瞇眼盯著她並嘶嘶作聲。

    「你被鎖在我房裡,是怎麼跑出來的?」

    牠的棕眼作出無辜狀,但很快又瞥向廚子的辮子那邊去了,而且伸出粉紅色的舌頭舔舔牠自己的鼻頭。

    「那是啥玩意兒?」約翰看著「西寶」。

    「夫人閣下的寵物。」韓森說道,終於放開了他死命抓著的假髮。

    「牠吃了韓森的頭髮。」她說道。

    壯碩的廚子傾身打量「西寶」,摸摸牠的毛皮再看看火。「這毛很容易著火的。」

    「西寶」大聲長嘶,韓森嘴角出現了一絲笑意。

    「約翰可以改菜單,作一道鼬鼠雜燴,嗯。」他摸摸肚子又對喜兒眨眨眼,然後低沉地大笑幾聲才回去繼續他的工作。

    她把「西寶」交給一個女僕,吩咐她把牠帶上樓要波莉一定要把牠鎖起來。「西寶」爬上女孩嬌小的肩頭並開始扯她的發針。兩支發針叮叮地掉到地上,「西寶」抬頭看著喜兒,狡猾的臉上滿是愧色。

    「停止那麼做。」喜兒喝道。女僕抱著她的伴從上樓,她最後看見的是「西寶」在嚼著什麼。

    韓森打開後門,喜兒憂心忡忡地走出冷風刺骨的屋外。淚水又湧上她眼中。

    起初她眼前一片模糊,除了一片白茫茫外什麼也看不到。她命令眼淚停止流下,至少她還是有自尊的。她昂起下巴試著看清楚些,四周的一切仍是覆雪的白。但在馬廄敞開的門口卻有一部閃閃發亮的黑雪橇,詹姆正坐在駕駛座上,亞力則站在它旁邊。

    她愣住了,完全不曾察覺自己臉上綻放的喜悅之情。

    亞力的藍眼中閃過一抹愉悅。她原本期待的是怒氣,是一頓訓誡、非難、痛罵,而不是她的夢想成真。但比雪橇、比掛在馬隊上的鈴鐺,比她不會被驅逐的事實更棒的是,她丈夫臉上那暗示著道歉似的神色。

    「妳打算在那兒站一整個早上,或是要乘雪橇兜風呢?」他拉開有銅把的雪橇門。

    她匆匆走下台階,亞力沒牽她的手,而是直接將她抱上座位。她的心臟一下子加速跳動起來。待她整好外套及裙襬後,亞力隨即在她身邊坐下,手臂擱在座位的靠背上。他俯望著她。「準備好了嗎?」

    她仰頭望著他,渾然不覺她臉上正煥發著興奮、愛與釋然。他注視她片刻,沈默而深思地似乎想說什麼重要的話。她偏著頭試著讀出他的思緒,但從他臉上她什麼也看不出來。

    「上哪兒去呢,閣下?」

    喜兒抬頭,詹姆正一臉迫不及待呢。

    「公園。」亞力答道,他的手擱在她肩上。

    鞭子凌空劃過,雪橇開始在覆雪的車道上向前滑動。

    改變

    「受辱的人,奮起吧!」

    ──《馬克白》威廉·莎士比亞

    第十七章

    與平時充斥著小販們的叫賣聲、笛子與手風琴的樂聲、嘎嘎的車輪聲、達達的馬蹄聲的倫敦,今天卻是安靜得出奇,連海德公園裡也杳無人跡。

    車道兩旁成排的橡樹像罩了厚羊毛毯似地彎下身來。馬隊的蹄聲為雪吞沒,冰冷的空氣中鈴鐺清脆地響起,只是它仍不及貝爾摩公爵夫人美妙的笑聲迷人。

    「看,亞力!這裡只有我們呢!」

    「我知道。」

    喜兒在座位上傾身望著位於城中央這一大片皚皚的白雪。「它真是教人屏息。」

    「什麼?沒有人在這兒的事實嗎?」他的表情告訴她很少有什麼事能教貝爾摩公爵屏息的。

    「不是。」她朝四週一揮手。「是這個!」接著她從他的表情看出他根本不明白她在說些什麼。「看看你的周圍,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雪。」

    「還有呢?」

    「更多的雪。」

    「還有呢?」她著惱地歎口氣道。

    「公園。」

    她若有所思地盯著她腿上的暖手筒,納悶著什麼樣的人會只看見事物的表面。她望著一臉肅然的他,知道那冰冷的外表下藏著另一個人,因為她曾數度見過。事實上,她懷疑那正是她對亞力的第一印象:一個被鎖住的靈魂。感覺上幾乎像是知道如何生活,彷彿他無法適應,便將自己孤立起來似的。

    她一手擱在他手臂上,希望能瞥一眼她知道他確實存在的那個人,那個不久前曾設法在他臉上表示歉意的人。「看看那個長湖再告訴我你覺得它像什麼。」

    「蛇?」

    「那是它的名字嗎?」

    「對。」

    她望著那S型帶狀的、銀亮的冰,明白了它名字的由來。「告訴我你所看見的。」

    「我看見結冰的水,一個水池。」

    「你覺得它有任何特別之處嗎?」

    「不。」

    「它是什麼顏色?」

    「灰色。」

    「你看著它時在想些什麼?」

    他聳肩。「我沒想什麼。」

    「試試看嘛。」

    「我只看見灰色的冰,沒什麼特別的。」他嘲諷的視線轉向她。「那妳的眼睛又看見了什麼呢?」

    她看向閃閃發光的湖面。「我的眼睛看見了什麼?其實不只我的眼睛,還有我的心。」她的唇際泛起一絲笑意。「我看見一條閃閃發亮的銀帶,它的表面彷彿被辛苦擦拭好幾小時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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