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雲深
時間還很早,太陽剛剛破雲而出。公園裡的鳥兒都已甦醒,此起彼落地鳴唱,好不熱鬧。
展翼手中拿著一柄竹掃把,沿著步道一路掃過來。初冬的冷風,一陣一陣地灌進他那件並不保暖的夾克。雖然有點寒意,倒也還不是無法忍受。這幾日風吹得急,葉子掉得特別厲害,不過一夜又是滿地的黃葉。掃把揮過,順帶也揚起一陣灰塵。他沒有放輕力道,反正這個時候,公園除了它的長期或者短暫的住客之外,也不會有別人。
他也算得上是長期住戶了吧?他自嘲地想著,至少早已脫離臨時住戶的行列。從初夏開始,也總有半年了吧?夠格稱得上是中期房客了。
步道一直通到荷花池邊,幸好離夏天已經很遠了,他用不著擔心那些畫家攝影師聚在池邊像個花癡似的指指點點。
滿塘殘梗枯荷,寫盡繁華過後的狼狽,更覺不堪。
一個女人坐在步道邊的長椅上,凝視著荷塘。展翼半是惱怒半是訝異地瞄了她一眼。
她手中拿著一個三明治慢慢啃著。頭髮很黑,五官全都長對了地方,不太像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
可是,她幹嘛一大早哪裡不好去,偏偏要來這兒妨礙他工作?就為了那一池破破碎碎的荷葉嗎?教人不敢領教的品味……
若是他打算把這條步道清掃完的話,非得經過她面前不可。忍不住又瞪了她一眼,更加用力地揮動掃把,揚起一陣落葉和灰塵。
她掩著嘴,放下手中的三明治,咳了幾聲。幾片葉子飛到她衣襟上。她站起身拉了拉裙子,沒好氣地開口:「喂,你掃輕點,可不可以?」
當然不可以!她若是受不了,就速速離去,少在這裡礙眼!
他更加重手上的勁道,不理會她的埋怨。
「你這人怎麼回事?哪有人這麼掃地的?」她生氣地質問,抬頭看了他一眼。
清瘦的臉龐上,鬍子似乎許久沒刮,掩住了他下巴嘴唇的線條。高大的身子微微佝僂,彷彿不習慣抬頭挺胸看人。穿著一件陳舊的夾克和泛白的牛仔褲,頭髮直覆到頸間,亂糟糟地沒有梳理,鬢邊竟已夾雜了幾根銀絲。
看起來和公園裡其它流浪漢沒有兩樣。
她摀著嘴,無法相信地望著他。然後抓起手提袋,慌亂地奔向公園出口。
總算被嚇跑了吧!他唇邊揚起一抹苦澀的笑意,沒有耽擱地繼續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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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陽光還沒有出來,那個女人又來了。穿著一身上班族的套裝,低跟鞋在石板路上規律地響著,在清晨公園的幽靜中,清晰可聞。
愚蠢的女人!展翼低聲罵了一句。她不知道這個時間,公園裡除了像他這種遊民,不太可能還有別人嗎?就這樣三番兩次,冒著把自己送進虎口的危險?
她蠢,他又聰明到哪裡去?這裡其實是他最不該來的地方。一旦再有任何女子受到侵害,他會是警方頭一個要找的嫌疑犯。
只是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
或許兇手會在老地方再度把案,被他逮個正著……
覺得她妨礙了自己的工作又如何?這個女人看起來就是一副標準納稅人的模樣,比他更有權利待在這裡。他已經有好幾年不夠格繳一毛錢所得稅……
經過她面前時,展翼仍維持原來不輕不重的力度,沒有多揚起一點灰塵。
賀千羽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緊盯著他低著頭專注的身影。一雙大眼中滿是難解的情緒。
「先生。」她決心不再耽擱,客氣地喊住了他。公園無論如何不是個過夜的好地方,冬天又已經來了。
展翼一開始沒有理會,直到她又堅持地喊了一聲,才疑惑地回過身看了她一眼。
「先生,你掃完地以後,還有時間嗎?有沒有興趣賺點外快?我需要人手幫我發這些傳單。」生怕受到拒絕,她又加上一句:「只要塞進公園附近住家的信箱就可以了。」
什麼傳單?尋找走失的小狗嗎?前幾日他倒是見過一隻雪白的馬爾濟斯在園中徘徊,後來就沒見著了,會不會進了其它遊民的肚子了?
接過那疊厚厚的傳單,他略微好奇地瞄了幾眼。
倒沒那麼有趣,只是一則求才廣告。
征業務經理。限T大國貿系畢業。三十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具精密機械相關工作經驗……
挺乏味的廣告。
他很快地看到最後一行。限天蠍座男性?
這不是開玩笑吧?!他讀過那麼多報紙的分類廣告,從來沒見過哪家公司找人,還限制星座的。
可那女人表情正經八百的,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樣子。
他敢說全台灣符合她的征才條件的人,十隻手指頭都數得完。這其中還在待業中的,恐怕只有他展翼一個人。
「我完全符合妳的條件,妳要不要僱用我?」他嘲弄地問。
「可以看你的身份證和畢業證書嗎?」她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驚慌的表情。
意思是如果他能證明自己沒說謊,她就真的要僱用一名公園裡的流浪漢當她公司的業務經理?
這個女人不只是傻,還有點--不,是十分地瘋。
或者她經營的是精神療養院,免不了連自己都受了傳染?
「妳的公司快倒了嗎?」他不客氣地問。否則怎麼會病急亂投醫?偏偏又開出這麼離譜的條件。
天蠍座?
賀千羽自然也聽出了他的意思。「鴻展是一家新成立的公司,有無限的可能性,只看你敢不敢接受挑戰。」
「妳真的要僱用我?」他不可思議地又問了一次,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好運。他已經惡運纏身那麼多年……
「如果你真的是天蠍座的話。」她答得肯定。
「這和星座有什麼關係?」他好奇地問。她看起來不像是每天得看過報紙上的星座專欄,才決定穿什麼顏色衣服的那種女人。
「我是巨蟹座。你不知道天蠍座和巨蟹座在事業上的相配指數,高達九十分嗎?」賀千羽倒是答得理直氣壯,似乎不覺得自己提供了一個可笑的答案。
展翼忍住反駁的衝動。女人是一種毫無理性的動物。
可是,他有什麼資格取笑她?她光鮮亮麗,而他消沉落魄。明顯的對比,讓他所有反對的話,都變得沒有任何說服力。
或者,多年前的那一天,如果他曾經留意過星座專刊,或許星座專家會建議他,當日大凶根本不宜出門。
那麼,他又怎麼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第三章
新公司提供的宿舍,高據十六層大廈的頂樓,面積足足有五十來坪。
整層樓總共只有兩戶,女老闆和他對門而居。
屋子裡該有的都有了,不必有的也一樣不缺。包括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的全套交響曲,和一組名貴的音響。
展翼在受雇當日搬進屋子,用預支的薪水買了幾套上班族的普通衣服在衣櫥裡掛好。
原本隨身的那只帆布背包,安置在衣櫥底層。裡面有幾件換洗衣物,一把牙刷,一塊香皂和一條毛巾。
當他被掃地出門的時候,可以立刻拎著就走,一點也不用收拾。
新工作很快就上手,新老闆放手由他全權處理,她自己只管內部的會計和財務。後來他知道賀千羽是一名有執照的會計師。
而且是非常優秀的一個。
他們兩人的確在事業上配合得天衣無縫,星座書一點也沒說錯。
公司除了賀千羽之外,其它的也清一色是票年輕的娘子軍,個個才二十出頭,學校剛畢業。
他記得第一天上班,走進辦公室,放眼望去都是衣著入時、頭髮五顏六色的小女生。待得最久的,也不過比他資深兩三個月。
她們沒有一個認出他來,沒有任何一雙厭惡或是驚懼的眼神。
倒是愛慕和崇拜的眼神太多了點。
展翼忍不住煩惱地揉了揉眉心。
曾經有一位來訪的外國客戶,半是羨慕、半是取笑地說他真是艷福不淺。
若是那名金髮白皮膚的維京人後裔知道……也會和他一樣認定,女人只會給他麻煩。
或許不是故意。
那柔弱纖細的手輕輕一指,就足以使他落入地獄,萬劫不復……
「叩!叩!」
輕輕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經理,你的咖啡。」田小安把咖啡放到他桌上,仰慕的眼神一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略帶憂鬱的神情。
「謝謝!」他沒說過自己喝不慣三合一咖啡。說起來太費事,十有八九擔任總務的田小安會再費心為他去張羅他慣喝的咖啡豆。
對於女人,他只想敬而遠之。
雖然有些禍事,是怎麼避也避不開的。
田小安仍是立在他桌前,似乎沒有一點要離開的意思。
「還有別的事嗎?」他只好又問。
「經理,晚上的聚餐,餐廳我已經訂好了。你一定要去哦!」
展翼一點也沒有興趣,可是也不好回絕。賀千羽為了慶祝他剛剛簽到一筆大訂單,要宴請全公司,他怎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