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孟妮
「妳洗得很好。」
他心裡湧上感動,堂堂一個七尺男兒,卻激動得想嚎啕大哭。
她仍是羞澀,不好意思承認,當她看到他穿著這麼破舊的衣服時,她只覺得心疼不捨。
「你去城裡有沒有打探到我大舅的消息?城裡是不是有間天富總號?」
祥子高大的身軀僵硬了一下,眼睛迴避著她的目光。「沒有,沒找到這家鋪子。」
一連串的謊言從他的嘴裡不假思索地流洩了出來。「聽說……在兩年前有,但是已經撤掉很久了,至於妳大舅,聽說已經舉家南遷,現在不知去向了。」
在這一刻,他違背了自己一向堅守的道德良心,自私地誆騙了她,只怕她走進那深宅大院裡,從此他將連她的背影都見不著了。為了這點兒私心,他知道,他會墜入十八層地獄裡,永世不得超生。
「走了?」桔梗顯得有些驚訝。「怎麼會走了……」
他咬著牙,良心像是被蟲啃囓著,愧疚感排山倒海而來,但講出去的話卻怎麼也收不回來。
「是,聽說……聽說他們往江南去了。」
她更詫異了。「怎麼從來沒聽大舅說過這事。」
「可能……可能他們為了某種原因去了某個地方,才會斷了音訊……也或者是妳恰好錯過了他捎來的消息。」他有些忐忑地繼續編織理由。
「是嗎?」
謊言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有罪,罪在欺騙她的信任。
她沒再多說什麼,沒有他想像中的震驚不信,也沒多問些什麼,她甚至顯得很平靜。
這晚,兩人草草地吃了幾口飯後,就上床睡了。照例,她睡在內屋,而他守在外廳,他枕著雙臂,失神地看著茅草房頂,不知過了多久,才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四章
第二天一早,祥子被屋外的雞啼聲給吵醒了,他起身到屋外洗了把臉,這才注意到窄小的房屋裡沒有其它的聲響。
「桔梗?」他試探地輕喚著。
響應他的是一室的靜默,他的心陡地狂跳了起來。
衝進屋內裡裡外外翻找了一趟,都沒有瞧見她的身影,被褥已折疊整齊,床上也已經沒有餘溫。
屋裡屋外轉了好幾趟,確定真的沒看見她的身影,祥子立刻飛快地跑去找王老爹。
「老爹,你們……你們有沒有看到桔梗?」他快急瘋了。
老夫妻被他的急迫給嚇了一跳。「好像……好像一早看到那姑娘出去了。」
她出去了?
馬匹也不見了,他頹然地靠著牆滑坐了下來。
昨兒個在城裡見到的告示更像塊沉重的巨石般壓迫著他,她是不是去投靠她的大舅了?不再餐風露宿、不再浪跡天涯,她走了,就要遠遠地離開他的生命。
他雙手掩面,饒是鐵錚錚的漢子也下免痛不欲生。
她的身體才剛好,需要好好的休養。她是小姐,是天,而他是奴才,是地,他在妄想些什麼,癩蝦蟆還妄想吃天鵝肉嗎?
淒淒惶惶的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看到桌上她為他備好的一碗清粥和幾碟小菜,又發現她的衣物、行李都還在,他才強捺住倉皇不安的心。或許,她只是出去一下子,只是一下子而已,等會兒就會回來了。
從早晨一直到晌午,他就呆坐在門前,翹首望著前方婉蜒的黃土小路。她就是從這裡離開的,會不會也從這裡回來?
晌午過後,日影又漸漸地西移了,天空漸漸染上了夕陽絢麗的色彩。
他不吃、不喝、不動,只是呆呆地看著,感受著心裡宛如被刨了一個大洞,空空蕩蕩地不著邊際,汩汩地淌著血,他就像個踏進棺材一半的人,只剩下一口氣懸著。
季祥啊季祥,你在妄想什麼?想她還會回來?想她不去過大小姐的生活,反而跟你這個粗人闖蕩天涯?你以為那玉人兒似的千金小姐會……會紆尊降貴地跟了你?你別癡人說夢了!
天邊倦鳥歸巢了,火紅的夕陽漸漸沉入西山,天邊只剩幾抹餘暉照著這空曠的大地,像卸了妝的婦人,只剩下黯淡的倦意。
一陣達達的馬蹄聲從遠方漸漸傳來,這聲音振奮了他,像一股清泉注入了乾涸的枯塘,讓他找到了一線希望。蹄聲越來越近,馬背上窈窕的身影也越來越清晰,從落日的方向朝他走來,髮梢、背上、肩上仍有燦爛的金光妝點著。
咚!咚!咚!他的心重新開始跳動了。
當馬兒走到他的眼前,那熟悉的人兒也映入眼簾,細長如柳的黛眉、一雙晶光燦爛的水眸,玫瑰色澤的柔軟唇瓣微微揚起,正對著他盈盈一笑。桔梗翻身下馬後,從馬鞍上的袋子裡拿出東西來。
「這幾天下來,我們也沒吃到什麼好東西,所以,我去城鎮裡買了些牛肉和燒鴨,還給你打了兩斤酒,你等會兒可別喝多了。」柔柔軟軟的嗓音在他跟前響起。
他想動,他想笑,他想站起來,他想開口說話,但身體卻僵硬得像石頭,自己都奇怪為什麼他連動也動不了。
「今早,我看你睡得沉,就沒有吵你,自己去城裡走了一天,買了不少的東西。你說的對,這裡南方來的東西貴得嚇人,要是咱們沒丟了那車貨,可以賺上一大筆呢!」
「咱們」,她說的是「咱們」!
她奇怪地看著祥子仍僵坐在屋前石階上,渴望、焦灼、難以置信、激動等各種情緒交織在臉上,霎時間,他臉上的淒惶讓她軟了心。
「怎麼了?」她柔聲問道。
「妳……妳沒走?」他終於艱難地吐出今天的第三句話,聲音粗嗄沙啞。
「我不是說了嗎?我到城裡去了一趟。」
「妳……妳又回來了。」他兀自喃喃地道。
桔梗眨了眨眼。「當然,我不該回來嗎?」
「不是……不是……哎,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他越急,舌頭就越像打了結,又高興又激動地難以成句。
「傻瓜!」她的聲音又柔了幾分。「快幫我把東西搬進屋裡吧!」
他能笑了,能動了,看到她,他像重新活了過來,力氣也回復了。祥子咧開笑臉,幫她卸下馬背上的貨物,桔梗採購了不少路上所需的食物和衣物,他們身上的東西在遇到那群土匪後,幾乎全被洗劫一空,身上除了典當了她玉鐲換來的五百兩銀子外,再沒有其它東西了。
「你什麼都沒吃?」她詫異地問。只見一桌的清粥小菜,仍保持著她出門時的樣子。
他這才想起,一整天他就坐在門口,連動都沒有動過。「我……忘了。」
她有些生氣地瞪了他一眼,纖麗的身影忙著將食物重新熱過、擺好。
他的視線緊緊跟隨著她。「妳怎麼去了那麼久?」
「昨晚睡不著,今早天還沒亮就出門了,本以為晌午就能回來,誰知我迷路了,該走南城門回來的,卻走去了北城門,多繞了不少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妳……妳在城裡有沒有……聽到……,或看到……什麼?」他忐忑不安,一顆心提到了喉頭。
她仍是一臉的燦爛笑意。「沒有啊!倒是發現這裡的毛皮比杭州便宜太多了。」
她的眸子清澈明亮,不像有假。他鬆了一口氣,心裡的罪惡感稍稍淡了些,或許冥冥中注定她和他的緣分未斷啊!
「快吃吧!你一定餓壞了。」她忙著為他夾菜,又替他倒滿了一大碗酒。
他咧著嘴笑,心裡一痛快,便仰頭灌下了一碗酒,說不出的歡暢快樂,終於有了食慾,張嘴便囫圇吞下不少的菜。
她只是微笑,體貼地為他斟滿一碗又一碗的酒。
他又灌了一口酒,頗有藉酒壯膽之意。「妳……妳現在有什麼打算?」
「我想,我大舅既然不在這兒了,我留在濟南也沒有用了。」她有些失落地說。
一時間,他又開始感到矛盾,懊悔著不該騙她,讓她千辛萬苦地來到這裡,卻又撲了個空。
她低歎一聲,眉宇間染上愁色。「天地之大,竟沒有我容身之處。」
「妳……」和我一起走吧!
「我想,我還是回杭州吧!」她幽幽地道:「或許是命吧!我注定該嫁進沉家的,我認命了。」
他渾身血液瞬間凝結,只覺得胸中一陣氣血翻騰。
「妳和我去包頭。」這話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妳和我走,我不會讓妳受苦,我……我們一起做生意,妳出了本金,妳是東家,妳不要嫁到沉家!不要回杭州!」
他急得滿頭大汗,一連串語無倫次的話亂七八糟地說出來。「我……妳別回去吧!我不會欺負妳……啊……瞧我這笨嘴。」
他恨不得一拳打昏自己。「妳是千金小姐,我是個大粗人,妳……妳沒地方去的話,就和我一起走吧!」
「……」桔梗沒吭聲。
「我不會講話,我沒念過書,我的嘴巴笨,我是個粗人,講話不會拐彎抹角的,妳……」
妳跟了我吧!我會好好對妳,這話如魚刺梗在喉頭,嚥不下去,卻也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