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孟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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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梗這一場大病,經過將近一個月的調理,身體總算恢復了,兩人又踏上了旅程,直奔濟南城。
「再走個十里地有間農舍,我去年來時認識了住在那兒的一對老夫妻,我們先在那裡休息一宿,明兒個再上路,那裡離濟南城已經沒多遠了。」祥子擔心桔梗的身體會受不住這一路的顛簸,堅持要她先休息一晚,他才安心。
她沉吟了一會兒。「我上次去大舅家到現在,已經過了好幾年了,我也記不得路了,你就先去城裡打聽打聽吧!」
又走了一段路,祥子找到了那間農舍,那對老夫妻熱心地招待他們。前幾年祥子路過這裡時,在山路上救了不小心跌斷了腿的王老爹,老夫妻對他十分感激,之後祥子經過時,也總會順道來拜訪。
安頓好桔梗,四個人簡單地吃了頓飯,祥子和王老爹則多喝了幾杯酒。
☆
在這夜色正濃的時候,祥子一個人坐在屋外,拎著個酒壺喝起悶酒,他仰起頭灌下了一口又一口的酒,燒刀子火辣辣地直燒肚腸。
自從桔梗病癒後,在往濟南的這一路上,祥子益發顯得沉默了,白天趕車時常是一言不發,只有在桔梗看不到的時候,他才會悵然傷感地看著她。
離別的日子就要到了,越靠近濟南,他就越覺得不安。她是杭州首富樊家的大小姐,他是個窮小子,她美麗動人,他貌不驚人,她知書達禮,而他卻只是個粗人。
啊∼∼
他大吼了一聲又一聲,豪壯的聲音在乎野上傳開,四周傳來低沉的回聲,總算一紆胸口的鬱悶煩躁。
「為什麼這樣大吼大叫的?」一道輕柔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他倏地回過身,看她一身簡單的粗布衣裳,雖然打扮得像個山野村姑,卻仍難掩雍容優雅的風韻。看到她秀髮上簪著他親手雕刻的木簪,他心裡有種滿足,卻又有一種更深刻的空虛,不斷侵蝕著他。
當她的發上簪著用金珠翠玉打造的雲篦時,那粗陋的木簪就會被丟棄了,而她的美麗該用名貴的珠玉翡翠去裝飾,不該用這塊爛木頭。
祥子別過頭:心頭又是堵得慌。「妳怎麼還不睡?」
「你大吼大叫的,教人怎麼睡得著。」桔梗難掩笑意地說道。
他仰頭看了看天上的繁星點點,夜晚已有涼意了,但對他來說正覺得舒適,而桔梗怕冷,已經罩上一件薄衣。
「妳就要見著妳大舅了。」他悶聲道。
她輕應了一聲。「你會不會在濟南多留幾天?」
「不會,送妳到妳大舅家後,我就要往包頭去了。」
她垂下了眼瞼,遮住了她眸中的悵然。「沿路奔波了那麼久,你不如多待幾天,我想好好地招待你。」
他還想再多看著她,即使是再多幾天也好,但是,幾天之後仍得面對離別。想到這裡,他一咬牙。「不了,入冬前,我就得趕到包頭去。」
「我們……是不是再也見不著面了?」桔梗幽幽地問。
「應該……再也見不著了。」祥子悵然地回答。
此去一別,他在漢、蒙邊境,她卻在富饒的濟南,他要在包頭做買賣,她則會為人婦、為人母,從此之後,兩人都得各行其路,再無相見之日了。他們原該是沒有交集的,偶然同行了一段路後,緣分也就該盡了。
「妳去睡吧!妳的病才剛好,身子還很弱,不能再受風寒。」他趕她進屋。
「你呢?」
「我再待會兒,把這壺酒喝完。」
她進屋後,靜靜地躺在床上,屏息地聽著屋外的動靜,整整聽了一夜,她知道他終究沒有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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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濟南城裡的大街,街道上有各種商舖林立,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祥子一路走著,記得桔梗說過,她大舅就住城東區,說是天富總號趙家,無人不識。
他不想走得太快,甚至下意識地越走越慢,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他停下了腳步,一股悵然若失的空虛感益發扼緊了他。
再過去,就是濟南城裡富戶聚集的城東區了,放眼望去,高牆宅門顯得十分氣派,門前的鎮宅石獅高大威猛,樓閣高聳入雲。
隨著步伐向前邁進,他的心頭也越來越沉重,桔梗……和她同行的路就到這裡了。
對,只要再多走一段路,她就不用再奔波勞累,不用再隨他餐風露宿。她越見消瘦的身子,可以在這樓閣高榭裡,用錦衣玉食滋養呵護著,用一干奴僕小心伺候著,不久她就又會出落得像朵盛放的桃花了。
對,只要再多走一步,再一步……
「這位爺,你的氣色看來不怎麼好,進來小店喝個茶歇會兒,包你神清氣爽、精神百倍。本店有上好的烏龍茶、毛尖、花茶,還有白干,女兒紅、紹興酒,包你滿意。」
腳步不由自主地踏進了茶樓,喝著夥計倒的茶水,是今年剛采的新茶,芳醇潤喉,但祥子食不知味,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著。
茶館裡什麼人都有,其中一群人的談論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聽說了沒有?」
「聽說了,天富總號的趙老爺在找他的侄女,只要能夠提供消息,就有五百兩銀子可拿。」
「五百兩?真的嗎?但誰知道他侄女長什麼樣子?」
「那可是個大美人,現在城裡貼著不少告示,上頭就有她的畫像。」
他全身劇顫,茶水都溢了出來,一口氣奔了出去,直往城裡張貼告示的地方跑,那裡正圍滿了人。
牆上貼著桔梗的畫像,她娉娉婷婷,正對他盈盈淺笑。畫像裡的她穿著一襲雪白裘衣,髮際的翠玉釵、金步搖裝飾得她美麗非凡,這才是她原來的面貌,一個長在江南水鄉的深宅大院裡的樊家小姐。
他蹲在牆角,癡癡地看著眼前的畫像,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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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走回城東趙家門前,看著眼前的宅院,高大的院牆內有無數的僕役,有精緻典雅的庭園,有川流不息的達官顯要,有廚子精心烹調的佳餚美味……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豪富之家。
他猛地大吼一聲,雄渾的聲音震動了四方,路人紛紛側目尖叫。
他轉身開始狂奔,穿過市集、穿過麗水橋、穿過城隍廟、衝出城門,一路跑著,跑得胸腔都快爆開了,他還是拔腿狂奔著,希望能就此一路跑到天涯海角。
直到接近了城外的那間小農舍,他才放慢速度,慢慢地走進小院裡,院子裡響起了幾聲狗叫,卻不像他的心跳那般瘋狂,只顯得寧靜安詳。
桔梗正坐在井邊,努力地搓洗著他的衣服,一張小臉專心一致地搓揉著那件沾滿塵土的粗布衣裳,背後的樹枝上晾著幾件她已洗好的衣服,他的布衫、單衣、褂子正迎風招展……
他的眼裡有些模糊了,熱騰騰的酸意直竄鼻尖,她看來像是平凡的村婦,細心地洗著她男人的衣服,一切看來這麼自然、這麼平凡、這麼幸福。在這農舍小院裡,她是他的媳婦,是他的女人……
這是夢嗎?那他但願永遠不要醒……
桔梗抬頭要晾剛洗好的衣服時,卻見到祥子就站在她前面,讓她嚇了一大跳。他的樣子看來有些可怕,滿頭滿臉的汗水,一襲藍布衫濕得可以擰出水來,而他正一瞬也不瞬地盯著她,目光裡交織著痛苦和絕望,複雜得令人心悸。
「你怎麼了?悶不吭聲的嚇了我一跳,怎麼跑得這麼急?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她有些著慌地問。
「沒……沒什麼,外面天熱,跑了一段路。」他強自壓抑著心裡的激動。「妳怎麼……在洗衣服?」
她的嬌顏染上幾抹紅霞,羞赧地笑了笑。「一路上衣服都穿髒了,剛好……也沒事,就……洗了洗,我……不太會洗,你……你別嫌棄……」
衣服濕答答地滴著水,歪七扭八的橫披著,末洗的衣服零亂地躺在木盆裡,生平第一次洗衣服,她洗得很狼狽,青蔥玉指已是紅通通的。
「不……不會、不會。」他的聲音已有些哽咽。
這一輩子闖蕩過大江南北,餐風露宿,什麼苦他都吃過了。堂堂男兒志在四方,早些年這樣的飄蕩,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但這幾年,一種孤獨如影隨形地伴著他,尤其在孤身一人時,那滋味更加濃郁。他不曾和哪個姑娘兒女情長過,多年的準備就為了在包頭大展手腳。
但是,現下一個女子為他洗衣,只為了他一人這麼做,讓他在此時嘗到了幸福的滋味,甜甜的、濃濃的,那莫名的空虛感被充滿了、被填飽了。原來,他想要一個家,想要眼前這個盈盈淺笑的姑娘。
看到他眼裡的茫然和震驚,她仍有些羞澀。「我不會洗衣服,是王嬤嬤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