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席絹
這裡也是嚴家六少爺嚴峻最常逗留的地方;他自小對馬兒就有非比尋常的興趣,尤愛在獸醫身邊跟前跟後,看他們怎麼替牲畜治病,自己也跟著學習。多年下來,儼然可以稱作半個獸醫了。
不過其它主子們對他這種興趣相當的不以為然。本來嘛,對他們這種大戶人家而言,替牲畜治病這種小事,自有手下的獸醫去辦,他們有更宏大的事業要做;四處奔走做大買賣都來不及,哪來的空去成天磨在馬廄裡做此等沒志氣的事。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說沒啥大志氣這種事兒,實在不值得稱道;但也因為六少爺天生的沒志氣,讓其它人鬆了一口氣,對待他的態度和和氣氣,全然沒有防備,不必與他勾心鬥角、把他當敵人看待。總之,他不是對手啦。
他行六,又是三房所生,不是正室所出,本來爭家業主導權就沒他的份;可也不是沒聽說過庶出的兒子爭出頭,硬是把正室的嫡子拉下馬,自己坐正位這種事的。幸好六少不是這塊狼子野心的料,也沒這種心思,真是教人放心。
在嚴家這種大家族,家產可觀,自是人人垂涎不已。而生為這種家庭的兒子,要不,就資質出凡,能耐高超,雄心更要足夠;再不,就得生得平庸到底、沒有絲毫野心,只求平平安安過一生,吃喝不愁就好了。
顯然,今年才十八歲的六少就是那種平庸的人,成天混在馬場裡看馬養馬就是他最大的樂趣,自小就這樣,作偽不來的。
而前些日子,大老爺突兀的當眾訂下六少與米總管的小女兒米素馨的婚事,更讓大伙在驚愕之餘,更加肯定了六少在老爺的心目中,委實是沒出息沒份量到了極點,才會隨隨便便給他配了個身份低下的總管之女;日後若要分家產,這六少絕對分不到優渥的持分、豐美的土地與牛馬羊,看他的婚配就知道啦。
雖然說米總管在嚴家的地位極高,又備受大老爺倚重,也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被隴地所有富人公認是最出色的總管。但那又怎樣呢?能力再好、再受倚重,終究不脫個「僕」字不是嗎?而,再怎麼沒出息的少爺,總好歹是給人叫聲主子的,怎麼會配個僕人當明媒正娶的妻子呢?
沒有人知道大老爺心裡怎麼想。也許是大老爺籠絡米總管的手段,當然更可能是那個手腕厲害的米總管在私底下使了什麼功夫,讓老爺迷迷糊糊做下了這個決定。大老爺嚴永是個言出必行的重諾之人,就算心裡百般後悔,也不會更改自己所說過的話。反正,總而言之,六少是娶奴婢為妻娶定了。
每個人都在私底下竊竊說著六少最近的鬱鬱寡歡,必是因為老爺昏昧的給他訂下這樁可笑的親事,讓他覺得羞辱;於是向來溫和的六少心裡不痛快了,又不敢反抗老爺,只好每天往馬場跑得更勤,而且躲著米素馨;每次有她出現的地方,就會發現六少不知道何時走掉了。
這真是稀奇呵!六少與米素馨打小一同長大,兩人情誼深厚,一起讀書、一同奔馬,永遠有講不完的話,這是大伙都知道的。聽說他們還有過好幾次談著談著,居然不小心談上一整夜,直到天大白才各自回房呢。說他們是比手足還親的知己絕對不為過。
除去身份上的不相襯不說,其實他們這些為人夥計的,還挺看好這兩人。他們這麼談得來,相信若是做了夫妻後,必然會相處融洽,相知相惜宛若神仙眷屬。別說米素馨承繼了其父母做事幹練靈活的頭腦,日後對丈夫的幫助肯定非常的多;再說到她的長相,她哪,可是嚴家牧場裡公認的一朵嬌美香花呢!
米素馨性格英氣颯爽好相處,雖說這樣性情的人,女人味肯定是少了那麼一滴滴,但優點就是沒有一般女人的小心眼、小家子氣,凡事講道理,非常明理……不過,再多的優點,若婚配的一方不欣賞的話,全是白搭。
眼下看來,情況真的就只有「白搭」兩字可以說了。六少當米素馨是好朋友,卻從沒把她當女人看過,也不願意從今而後,將她當成女人看待。
只是,就算六少心裡是千百個不願意好了,他還是只能乖乖的在六月初把米素馨給娶進門。誰叫這是大老爺決定下來的事呢。
「牠嘴裡上下皆長四齒,所以這匹小馬兒今年兩足歲了。」一個五官分明、長相俊挺的青年對一邊出題考他的獸醫說著。
「很好很好,那……峻少是否看得出這匹小馬兒的良劣如何?」李獸醫捻著嘴唇上方的鬍髭,頻頻微笑點頭。考人考上興頭,索性把正在忙的工作放到一邊,拉著六少在新進的這一批馬兒間遊走,然後停在一匹黑色的馬兒前問道。
被稱為峻少的青年,正是最近被議論紛紛的嚴家六少爺嚴峻。他身上具有漢與回鶻相混的血統,這讓他比其它異母兄弟的五官更為立體俊揚。天生出色的容貌常常是女性們聚集在一起時所談論的重點,都說他是嚴家牧場里長得最好看的男人了,沒有一個少爺比得上他的好容貌;縱使他在嚴家毫無權勢,但他的「美貌」還是足以讓所有的閨秀神魂顛倒,什麼也管不了的依偎過去。
可惜的是,這峻少啊,可能是尚年少的關係,滿眼只有馬兒馬兒的,對姑娘們向來是睞也不睞上一眼的,真是不解風情的楞牛!但姑娘家的嗔怨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重要,他眼裡只有馬兒。
「這是一匹擅走的馬。」嚴峻低下身子檢查小馬兒的四蹄,想了一下,說道。
「哦?你別只看到牠的蹄厚,就輕率下判斷哪。有些厚蹄的馬,根本就是駑馬,你別錯看了。」
「牠的蹄厚且堅硬,步伐踩得深勁,後蹄開如鷂翼,由此可知牠是匹可旅行長途的馬兒。我說得對嗎?」
獸醫聞言笑了,但笑的同時,也忍不住歎出一聲:
「都對,都對,我恐怕是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了。峻少,我所有的醫書你都看遍,你跟在我身邊多年,經驗上的實練,你也不缺。再沒多久,隴州第一獸醫名頭,想是非你莫屬啦……不過,峻少,以你的家世,要是真成為第一獸醫,並不能稱得上是件光采的事吧?」
再怎麼了得的獸醫,一年的薪餉也不過三十兩。三十兩對一般尋常人家來說,算是非常優渥,可以讓一家子過著衣暖食足的日子。可嚴家不同,這嚴家大戶,每做一次買賣都是百兩千兩的計數呢。少爺們每個月的月度錢聽說至少都從五十兩往上起算,五十兩可是獸醫工作兩年才掙得到的數目呢。所以說,縱使峻少是個很有天份的獸醫人才,但當獸醫卻不是他該走的路,沒有人會同意他的。
嚴峻輕撫著小馬兒,年少俊挺的面孔上有著難以言明的無奈。
他的問題從來就不是興趣無法成為被家人所認同的職業,而是……
這時一陣啪啦啪啦的腳步聲向他們跑來,人未到,聲先到,正是守在門口的馬伕阿常,就見他直叫著:
「峻少爺、峻少爺!你要不要先走了?我遠遠看到米小姑娘打這邊跑來啦,定是在找你!你不是躲她嗎?要不要從後門先走,我們會跟她說你早就走了?」
被馬伕阿常的大嗓門這麼一嚷嚷,整間馬廄的人都停下手邊的工作,目光一致的往嚴峻身上看過來。有憐憫,也有看好戲的意味。
嚴峻一雙濃眉微微鎖攏,心裡出現的第一個念頭確實是想往後門衝去,但他知道一直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尤其當昨日不經意聽到幾個奴婢開始講起素馨的閒話後,他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這一陣子因為沉浸在自個兒的心事裡,無法多想其它,竟讓她陷入了被嘲笑的境地,心中深感過意不去。
既然知道了自己的態度讓最知己的好友委屈了,此刻他又怎麼能順從心中之所願的轉身就走,讓素馨的笑話又添一樁?
何況逃避了這麼些日子,縱使仍沒想出什麼兩全其美的法子,他也確實該好好的跟素馨談一談了。
他沒有動,依然靜靜蹲在地上小心梳理著幼馬的鬃毛,決定讓素馨找到他,他這舉動讓眾人詫異不已。怎麼……六少不走人了嗎?他不是躲米小姑娘躲得緊?難不成六少終於想開了?終於決定認命的接受老爺的安排,娶個總管之女為妻?
馬廄裡不尋常的寂靜,使大伙都能很清晰的聽見米小姑娘跑到門外,氣息微喘,但聲音依然爽脆明亮,就聽她問道:
「王叔,峻少爺有沒有在這裡?」
「有是有啦……可是他在忙……我想妳還是不要去打擾他好了……」馬廄外的老馬伕王叔是個老實人,性情也古板,總覺得女孩子家成天追著男人跑實在不像話,更別說那男人一點也不想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