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韋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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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完全亮了之後,他們便開始在天然林海中步行穿梭,企圖走出這片蒼松蔽日的密林。
他們身無分文,一切細軟家當全在馬車上,諷刺的是,它們現在可能早被那幫馬賊狼子瓜分瓦解。但無論如何,他們仍必須離開這裡,重新踏上歸途。
偏偏,腳下這片林地,是他們眼前最大的阻礙。
林中莽莽蒼蒼,松濤重重,坡道迂迴,每跨出一步都是寸步難行,再加上這裡野生動物豐富,動輒之間,常常嚇飛一大群山鸛野鳥。
望著剛剛飛起的鳥雀,書烈的神色由原先的凝重緩緩綻出毫不拘束的笑容,就像個純真的大男孩,自如從容地笑彎了眼。
「江南三月聽鶯天,賣酒莫論錢。晚箏余花,綠蔭青子,春老夕陽前。欲尋舊夢前澳去,過了柳三眠。桑徑人稀,吳蠶才動,寒倚一梯煙。」
他乘興吟了首「少年游」。
錦晴奇怪地注視他,幾秒鐘後,打破沉默提醒他。「咱們幾個時辰前,才在鬼門關裡走了一遭,那幫亡命之徒或許現在就在咱們身後追趕,你還有心情吟詩作對?」
書烈微微一笑。「他們要的是錢,我們的錢全教他們給搶走了,現在兩袖清風,連個子兒都沒有,他們幹麼再大費周章追殺我們?」
錦晴驀地迎上他的笑靨,一瞬間,竟無力招架。
這是什麼道理?!她知道他擁有足以令天下女人為之傾倒的五官,卻不曉得他心無城府的笑容,也可以散發出逼人的魅力。
她不是一向最不屑他笨拙沒用的蠢模樣嗎?而現在竟為他心蕩神搖?!
「真是墮落!」她突然斥罵。
書烈驚訝地眨眨眼。「墮落?」
「難道不是嗎?」她反問,那張臉看起來不高興極了。
自從她知道自己許配給他的那一刻起,她就開始憎恨、討厭他這位未來的夫婿,夜以繼日計劃著要如何欺凌他,以便讓促成這婚事的所有人都後悔將她許給了他。
他就是為此而存在的一顆棋,注定要被自己操控!
只是沒想到她剛剛竟然為他陶醉了!甚至昨天夜裡,她也讓他摟了一夜!
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這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火大!
「我真該讓那條蛇活活把你咬死。」
她的眉毛擠成一堆,話一說完,立即闊步離開。
書烈聞言呆愣了一晌,隨而低下眼睫,心頭不由自主的感到一絲落寞。
他不知自己在期待些什麼,他應該明白,她是只會吃人的老虎,每當他看著她時,她便馬上表現得敏感而倔強,難以駕馭。他們之間,似乎在未開始之前,就已經豎立起一道障礙。
只是……
「咳!」
書烈心神不寧地咬了一聲,眼神飄忽不定埋首盯著地上走路。只是……說真個的,他其實很喜歡她眼神直直凝視他,以近到不能再近的距離,有恃無恐地在他唇邊講話。
每當這個時候,她的眸子看起來好沉好沉,看得他快喘不過氣。
不僅如此,他始終記得她纖柔的身軀,面對他坐著,浸濡在月色下的情景:眼神冷冰冰的,肌膚細膩如絲,楊柳小蠻腰。
幻想著她癱躺在凌亂衣衫中,熱切地用她的長腿環著他的腰,與他翻雲覆雨一夜復一夜的念頭,從那之後一直觸動著他……
「前面沒路了。」
他對自己瞬間心境的轉變感到訝異,但無可否認——他想與她做名副其實的夫妻!她挑起了他的欲焰!
「呀!」
錦暗發出尖銳的叫聲,還來不及反應,剎那之間,被無暇注意路況的書烈一頭從背後用力撞上,忽地將她頂出坡地。
她腳底一踩空,整個人倏地往下掉,塌陷的坡地下方是一池死水爛泥坑,臭氣沖天,狂亂中,她及時攀住了一條樹根,懸在半空中,若再晚一步,她整個人就要跌個四腳朝天!
「錦晴?!我的老天啊!」
書烈驚愕地張大了嘴,急忙衝上前去在坡地邊緣跪下來伸長手去抓她。
錦晴知道樹根撐不了多久,而她絕對不要像條豬地在泥漿中打混,他一靠過來,她立刻抓住他的手腕,猛地把自己的重量交給他。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我命令你現在馬上把我拉上去,否則我從此跟你誓不兩立!」她真的火冒三丈了!
「我……發誓,我已經很用力在拉了,可是……老天!好重!」
「你再說一遍試看看。」
她夾著陰狠語氣的聲音從下頭飄來。
書烈使盡吃奶的力氣。「不行……真的太重了,我完全拉不動!」
他才喘了一口氣,她整個人倏地往下滑。
「啊!」
一見狀,他立刻用力穩住她。
錦晴的耐性消磨殆盡,開始朝他狂亂咆哮——
「書烈,豬!我錦晴·烏拉納喇會跟你拜堂成婚,是我倒了八輩子的霉,把我拉上去,否則我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她已經告訴他沒路了,他竟然還把她推下去?!
「我真的……很用力……連我手腕上的青筋都冒出來了,偏偏就是奈你不何!你重,跟我生什麼氣?」
「我不跟你生氣,我跟誰生氣?!」
「不行了,我抓不住你了!」書烈突然宣佈。
錦晴臉上的怒氣消失了,她的身子開始一陣失控往下掉,又快又急,土層的斷面上因為她的摩擦,擠落了一陣沙石土塊。
「不准讓我掉下去,你要是讓我掉下去,我就要你的命!」
「我也不想,只是——」
書烈咬緊唇瓣,努力要攀住坡緣,痛苦地支撐,不料最後兩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掌,仍發生了滑動現象,一點一滴的。
「可惡!」
錦晴的手轉而攀住他整條右手臂,書烈卻大驚失色,原來就在錦晴自以為暫時獲救的同時,他趴在地上的身子開始被她沉重的重量往下拖動,而且停不住,先是頭、肩膀,然後是腰際,他的半個身體已經在半空中。
「啊?啊?啊?」
書烈嚇得魂不守舍,叫個不停,這下子連他也自身難保。
「不——」
「啊——」
錦晴大叫,恐懼一發不可收拾,終於,兩人就這樣一上一下有如瀑布瀉潮般地以排山倒海之勢地從三尺高墜落。
「哇——」
著地的一瞬間,兩人頓時淹沒在爛泥漿中,褐黃色的臭泥水蓋過他們的臉頰、滑過他們的唇、泡過他們的身體,四處飛濺,噴得到處都是。
錦晴的唇微開,兩眼低垂地望著自己的衣服、鞋子,不敢想自己成了什麼樣子?她悻悻然地槌打泥堆。
外人眼中的錦晴是個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一絲和善、冷漠又高傲的女子,情緒不易起伏、不易流露,而他總有辦法把她的耐心磨光,在還沒遇到他以前,她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火氣可以飄到最高點。
「書烈,我跟你誓不兩立!」
她尖叫大吼,猝然爬起來奔向他,先發制人一出拳就要揍他的臉。
書烈看見這可怖景象,情急之下,伸手拉住她的腳,使她絆倒在泥沼中。這一倒,泥水浸入她的髮髻,髮簪掉了、鞋丟了。
她倏然扭頭瞪他,從牙縫間擠出話。「你敢還手?」
「那是自然反應,對……對不起呀……」
「去你的!」
她像瘋了似的,猛然一瞪,撲進他的懷裡。
「啊——你咬我的耳朵?!」
「我何止咬你的耳朵,我還要把你碎屍萬段!」
「啊——我的肩膀……夠了你!」
「什麼?!你敢打我?!」
「你這瘋婆子,打你又怎麼樣?」
「你死定了!」
「啊!哇——」
「呀——」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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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力用光了,肚子就餓了,肚子餓了,就要找東西吃。
荒郊野外的哪有東西吃?對,捉野生動物來吃!
怎麼捉呢?用腦袋!
「真的要去嗎?它在睡覺,是不是不要吵它比較好?」
「想祭五臟六腑的話就去。」錦晴一動也不動地佇足在草叢後,音調輕柔卻不容置否的說。
書烈拉長臉,探頭探腦地打量那條動物,越打量他越畏懼。「你要獵殺它大可拿弓箭射過去……」
她目不轉睛地注視他問:「弓箭在哪裡?」
「那也可以拿劍咻的一聲射過去,再不然就是直接一刀劈過去,反正你武功高強,撂倒它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錦晴簡單回答:「你知不知道鱷魚是集體獵殺食物的凶殘走獸,一旦被它們盯上,一隻有動作,其他鱷魚便會一擁而上,屆時只有等著被分屍的分。」
「但是……」書烈舉高手中的小樹枝。「你只給我一根樹枝,叫我去戳它的眼睛,不是等於叫我去死嗎?」
戳尾巴就算了,還叫他去戳眼睛!
錦晴雙眼綻出冷光,斷然道:「誰叫你去死了?我是叫你去把它弄醒,並將它引過來,屆時我自然就能殺它!」
書烈再看一眼小樹枝,哀怨的說:「好歹給我一截樹幹吧?」
錦晴的答案是射出不容再爭議的目光。
書烈只得硬著頭皮上陣,躡手躡腳地來到沼澤邊,梭巡了一下獵物的睡相,就進行下一步動作,用樹枝去戳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