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決明
「因為天香指名要你。」曲練也很無力。他不是故意要讓鹿玉堂面對選擇賣到曲府當下人或是手腳安在的難題,而是只有他讓天香產生了「無法反抗」的感覺,而且還老是在天香腦子裡跑來跑去,讓她將正事擺在一旁,鎮日望天發呆。俗話說,解鈴還需繫鈴人,他造就的後果當然要由他自己擔。
「我該覺得榮幸嗎?」鹿玉堂冷笑地撇撇嘴。
他竟然淪落到必須要「伺候」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
想起過去的他,可不會如此狼狽——
他搖搖頭,甩開正要竄進腦裡的回憶。他已經決定要忘掉那些,不能再拿過去和現在相提並論——過去的鹿玉堂已死,現在的鹿玉堂在等待重生。
他清楚自己要手腳完好無缺地走出曲府是件容易的事。曲練看來雖是練家子,但充其量只是拳腳利落了些,要攔下他絕對沒有半分勝算,真要與曲練過招,他連三成力都毋需使上。不過……他發覺自己竟在思考留在曲府的可行性。
是那一百兩月俸的吸引?
還是他這些日子流浪得有些倦意,想要找個地方休憩一陣子?
抑或——
為了那名國色天香,猶如初綻牡丹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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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玉堂被曲練偷襲,抓去拇指在桌上的賣身契捺下了手印,一捺就是一年。
他還在吃驚中,完全沒注意到曲練已經開開心心將賣身契收進懷裡,大功告成。
鹿玉堂繼續吃驚,為那突然撲進他胸口的柔軟嬌軀。
他跟她有熟稔到一見面就先來個擁抱嗎?
他記得他不過替她付了一文錢,再替她抱了一迭沉沉的書籍回府罷了……
「天香,從今兒個起,他就是來伺候妳的人了,往後有什麼不滿、任性、耍潑,全朝他發作,我和主子都不會再來討苦頭吃。兄弟,人就交給你了。」雖然知道天香沒認真在聽他說話,曲練還是意思意思介紹了一下。
嘻嘻,他還要趕快去跟主子稟報這個好消息,順便用這張賣身契去領賞哩……
曲練嘴咧咧在笑,腳步輕盈地奔離竹舍,補上一段,「兄弟,我晚點會讓人將竹舍後頭那間房間打掃好,你就睡那兒,缺什麼的話,直接交代給下人,他們會替你轉達的。」
「怎麼這麼巧!你找工作找上曲府了?」天香在他懷裡抬起欣喜小臉,完全是「他鄉遇故知」的口吻,讓鹿玉堂都快誤以為他是不是早八百年前就和這姑娘是青梅共竹馬,同穿一條褲長大的哥兒們。
還不是因為妳的緣故。鹿玉堂在心裡歎著回答。真不知道是誰害他被人從礦坑裡挖出來,還害他被人暗算,押下賣身契……
紅顏禍水,也能用在這種時候嗎?
「曲姑娘,妳先放開我。」
「我不姓曲。我沒有姓氏,大家都叫我天香,『國色天香』的天香。」
「妳不是曲家小姐?」
她搖頭,下顎不自覺磨蹭著他的心窩口,「我只是一名孤苦伶仃,在曲府無依無靠的下人。」
下人?曲府主子每月花一百兩找他來伺候一個下人?
「妳先放開手。」鹿玉堂將環在腰際的柔荑扳開。他不習慣與人過度接近,若非他一眼就瞧見她朝他飛撲過來,恐怕早一掌被他打飛出去了。
「你呢你呢?你叫什麼名兒?」她乖乖聽話放開他,還是纏著問。
「鹿玉堂。」
「鹿玉堂。」她重複一遍,記住了。「那天賣給你的書,你讀了沒?」她突然一問。
鹿玉堂原本就沒什麼笑容的臉龐僵了僵。
他看過了,也嚇到了。
他這輩子從沒想過自己會買淫書,而且還是從一個小姑娘手中買下來的。
「那種書,不適合妳看。」他迴避了她的問題,反倒教訓起她。
「那種書?哪種書?你的口吻好像那種書很不入流。」天香噘著嘴。
「無關入不入流,妳要再大一些讀才好。」不過是乳臭未乾的小女孩,看這種淫書似乎……太超過了。
「有多少小姑娘都偷偷買回閨房裡看,又不單只有我。」而且「那種書」還是出自她這個小姑娘之手。「好吧,不合適我看,那你看完的感想呢?」她想聽聽他對她大作的評價。
「太過淫蕩。」他簡短有力地評斷。這種燕好野合、床第纏綿,應當是關起房門的極私之事,說出來都嫌羞恥了,何況大剌剌付梓成冊?
「就這樣?」天香等了很久,等不到下一個評語,不敢相信自己整個月的心血只值這四字?!
「嗯。」篤定。
天香俏顏垮了下來,失望寫在她嫩芽似的芙容上。
她知道要有雅量聽別人的評論,她也一直都很樂觀,要是別人的意見好,她絕對樂意改,要是別人惡意嫉妒的酸言酸語,她也能充耳不聞,當對方在放屁。可是鹿玉堂那種「一無可取,我還是想了很久才想出來『太過淫蕩』這四字評語」的模樣,她還是小小難受了一下。
「沒有任何可以誇獎的地方?」她不死心地追問。
鹿玉堂看她黯淡的小臉還殘存一絲絲希冀的火光,好似只要他給的答案不對,那簇小火光也會跟著被吹熄……只是他不清楚怎樣的答案才是她要的。
「好像找不到。」他還是決定順著自己真實的想法回她。
那本書讀完,就是弄懂了許多苟合的姿勢及技巧,其他什麼忠孝節義、孝悌友愛的大道理在上頭都找不到。
好——大——的——打——擊——
天香覺得青天霹靂響徹雲霄,每道閃電巨雷都直落落劈向她,每一聲都轟得她頭昏眼花……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一無可取。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根朽木。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能力、沒有本事、沒有才華,她根本就該找條白綾,再挑處風水好、氣氛佳的屋樑上吊自殺!
小牡丹垂頭喪氣,像正迎向凋零前的最後一抹晚風,做出苟延殘喘的嗚鳴。
慘了,她這麼在乎他的話,所以受的創傷更大。
這個打擊大到應該會讓她半年內無法執筆寫字吧……
「妳認識寫這本書的人嗎?」他好像看到她在偷擦眼淚。
「不不不不——我不認識!」開啥玩笑!現在怎麼可以承認自己就是那本毫無優點的破書作者?!不不不不,她絕不承認!絕不!
倘若他對《幽魂淫艷樂無窮》讀不絕口,對她的文藻詞彙佩服得五體投地,好似能讀到此書,是他祖上積德,並且這輩子死而無憾,進而打算將書當成鹿家傳家之寶,一代一代傳承下去,那麼當他開口一問,她一定立刻跳出來坦承自己的身份,好讓他對她進行膜拜。可惜事與願違,她沒臉也沒膽指著自個兒的鼻尖,告訴他——書,是我寫的……
這是文人最後殘存的尊嚴,她一定要堅守。
「那……那本書你怎麼處置了?」一把火燒乾淨嗎?
「收著。」書是她送的,他沒道理丟……鹿玉堂沒發現自己這想法有什麼不對,只是非常直覺認定。
「很礙眼吧?不然……我跟你買回來?」買回來她還可以將不得他青睞的書撕個粉碎,當作讓鹿玉堂不滿意的懲罰。
「不賣。」鹿玉堂想也不想。
「為什麼?」不是說不好看嗎?
「書是我的,賣與不賣由我決定。」鹿玉堂環視竹舍,小小屋裡並沒有多餘空間,但采光相當充足,暖亮的陽光自頭頂琉璃窗灑落,四面牆壁有三面半全是驚人藏書,足見屋主的愛書成癡。再過去有條通往屋後的走道,連接著其他房間。一切都是精緻佈置,他壓根不認為這裡是下人房。
「妳在曲府只是個下人?」他很懷疑。
「嗯,我算是曲府家僕。」幫曲無漪賺銀子,算是他的下人沒錯吧。
「他買我來伺候妳。」這是下人的福祉?那麼似乎曲府主子也太寬大了。
「他買你來伺候我?」天香很驚訝。
「沒錯。」方才曲練不是才說過嗎?她果然完全沒聽曲練說什麼。
「而你答應了?」天香小臉綻開笑靨,「曲爺待我真好——」竟然知道她想見他,就替她找來他……嗚,曲爺,您是好人,老天爺一定會保佑您長命百歲的……
他是沒答應,但是賣身契似乎已生效,而且還是因為她,害他捺了手印還不自覺,否則他應該有機會從曲練手中搶回賣身契……鹿玉堂遺憾地想。
「我該伺候妳些什麼?」他沒伺候過姑娘,不懂自己要做什麼。端茶洗衣還是陪她繡花兒撲蝴蝶?
「別說什麼伺候不伺候,我在曲府沒身份沒地位,又沒爹疼沒娘愛,連想找個知心人說上兩句話都沒人理睬。你來了正好,和我做伴——先說喔,我天香是拿你當朋友看,你別給我耍那套『小姐下人』的戲碼。」天香非常認真地和他交代。她身高雖然沒他高,但是說起話來可是和他平等,沒有半分氣焰被壓倒的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