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唐寧
他一面帶安若看房子,一面熱誠的滔滔不絕。對面安若前一天看的大樓,一層是兩戶。這邊住家隱私性較好,那邊管理員話較少。
「怎麼樣,小姐?要不要啊?」
「我考慮一下。」
回到樓下,謝過熱心友善的管理員,安若步出大廈,下意識地轉往昨天去過的那棟。再去看看,她想。也許會再看見藍(王玉),她只是要確定一下,也許昨天她看見的是個很像藍(王玉)的人。
如果真的是她……安若想,她應該幸災樂禍,因為這是藍家一個大醜聞──如果揭穿的話。她等於平白撿到一個對付藍季卿的武器。可是她為什麼心痛?為什麼心情如此沉重?她墜入沉思,沒留意到迎面而來的人。
希文頓住腳步,回頭看著和他擦身而過的女人。這麼巧?昨天牧安若,今天狄蘭德,幾乎在同一地點。
太巧了。
他的行動比思維快了一步地返身追上前。「狄蘭德小姐。」他叫她,用的是中文,試探的成分居多,雖然不確定他要的是什麼結果。
若他以英文喚她,安若或許便來不及適時在轉頭時,給他那個冷淡、陌生的表情。她反應前先認出他的聲音,及時壓下驚愕,她實在沒想到會再次在這見到他。
看到她疑問、漠然的眼神,希文難以言喻地沮喪。但既然叫住了人家,總要說點什麼。
「對不起。」他仍說的是國語,還有那麼點不死心地密切注視她,留意她最細微的臉部表情變化。「我想我們見過。」
「抱歉,我的中文不是很好。」她以英語答話。「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希文這輩子不曾感到如此愚蠢可笑。「我們的確見過。」他改用英文和她交談。「可能你沒注意或不記得了,我們曾自倫敦搭同一班機飛台灣。」
「是嗎?」她偏頭看他,耳環在耳墜上輕輕晃了兩下。「對不起,我沒有印象。」轉開沒有表情的臉,她筆直走開。
連走路的背影、手姿都像。希文立在原地,盯著看,心底揮不去被捉弄、愚弄的感覺。他向來自負的敏銳直覺到哪去了?
不確定若直走,他會否跟來,安若只有硬著頭皮走進大廈。
這是個錯誤的決定。他跟了進來。
「狄蘭德小姐,你住在這?太巧了,我也要搬進來。」盡量找她說話,總有破綻可尋。他如此想。「你住幾樓?」
不耐煩倒不用裝。「不是,」不過她維持冰冷的禮貌。「我來拜訪朋友。」
「哦,你的朋友住幾樓?說不定我們會成為鄰居呢。」等這事過去,他會好好嘲笑自己一番,眼前他只問目的,不計方法。
斗計,這個安若可應付裕如。她做了驕傲的狄蘭德小姐會有的反應,不搭理他,走向管理員的服務台。
「清吻揪摟的不笑姐在不在?」她荒腔走調的國語聽得管理員一臉茫然。
希文過來幫忙。「我為你翻譯吧,狄蘭德小姐。」
「麻煩你。」她禮貌地頷一下首。「我找九樓的樸小姐,她是歌星。」剛聽到的消息正好派上用場。
代她向管理員說明時,希文已消除了大半懷疑。
管理員搖搖頭。「九樓沒這麼個人,她找錯了。」
「恐怕你弄錯地址了,狄蘭德小姐。」希文告訴她。
她微擰眉,再度向他頷首。「那麼,好吧,還是謝謝你。」
越過他,她走了出去。這次希文沒有跟,然而他仍心有不甘。
「你說昨天有個小姐來看房子。」她走得不見人影後,希文問管理員。「是剛剛這位嗎?」
管理員立刻搖頭。「不不,昨天那小姐長頭髮,比較年輕,像個大學生。」
「你看她們像不像呢?」
管理員想都沒想。「不像,不像,今天這個時髦的多了。」他納悶地搔搔頭。「怎麼長得像中國人,不會說中國話呢?」
希文也想知道。
牧安若。他想到她,並立刻想到一個可以找到她的地方。除非她此刻不在「歐梵」,在飯店。尹惠卿應該知道她在飯店哪個部門。
尹惠卿正在向一位大客介紹一套新裝,見到推門而入的希文,仍盡快熱誠地迎上來。
「費先生,歡迎大駕光臨。」她看看他後面。「還是一個人啊?」
希文笑笑。「你也一個人在忙?」
「安若在樓上。您今天來得巧,樓上有個小展示會,要不要上去看看?」
「好啊。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
所謂小展示會是三個模特兒,輪流穿著最新的時裝,或由客人挑選出來,自己中意,但無法作抉擇的幾款新裝,一一向現場客人們展示。安若在一旁為客人對模特兒身上的衣服剪裁及布料特點,詳加說明介紹。
她的音調本悅耳動聽──和狄蘭德的英文發音有異曲同工之妙,配合著優雅的手姿,簡捷明快,幽默風趣的文詞,現場不時揚起愉快的笑聲。模特兒個個皆是上乘之選,步履流暢,肢體語言華而不浮,媚而不俗,舉手投足無不恰到好處地配合安若的介紹,靈巧地展現出服裝本身的特色。
但希文的目光僅專注於安若一人。事實上,他上來後雙目一投向她,迅即又墜入五里霧中。
今天她將長髮往後攬了個優雅的法國髻,一襲黑底粉藍橢圓點綢紗拉格斐式開衩長裙,柔軟飄逸地貼擁著她修長的曲線,一串黑玉石金鑲煉長長垂至腰際,耳上是一對相稱的長墜耳飾,耳飾尾端在她搖動頸部時,風情萬千地輕拂她的肩頭。淺藍眼影淡淡掃過眉眼間,使那雙烏瞳掩上矇矓的神秘色彩,她帶笑的絳紅朱唇則是個教人無以抗拒的誘惑。
展示結束,觀賞的七、八位貴婦或名媛,喝著茶和咖啡,開始互相討論,交換心得,在她們作出決定前,通常還有約莫一盞茶時間。安若朝他走來。留意著她的步姿,希文搖搖頭。
「怎麼,費先生?」她嬌俏地微偏頭。「不喜歡我們的展示?」
他又搖頭。「是你。」
「我?」她雙手如芭蕾舞者般平舉,打量自己一遍,放下手,疊在身前交握。「請指教。我何處搭配不當?」
「我需要和你談談,安若。你幾時有空?」
「現在不行嗎?」
「私下,單獨。」
她端詳他。「很重要的樣子。」
「非常重要。」
她考慮片刻。「我不知道,」她為難地說,「我這裡還有一個小時下班,可是我緊接著就要去上另一個班。那邊下班時太晚了,我也很累了。」
希文注視著她,善於觀察的那部分本能突然萬分疲憊。他的眼睛同時告訴他兩個答案:她是牧安若,不是狄蘭德。她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從那邊坐車回來,化妝、更衣,做頭髮。
然則,她又全身每一分都有狄蘭德的影子。
「費先生,對不起,我有事,不陪你了。」打個招呼,她朝向她招手的一位女客走去。
希文沒有走,停在原處,等著,目光跟隨她所及之處移動,腦子竭力尋著一塊清明地以便思索,分析。但他越看著她,越思索,越分析,越迷惑。
他等足了一個鐘頭,她過來了,才看見他似的,張大了眼睛。
「費先生,啊,你還在這啊。」她對他歉然一笑,才想起來般。「真抱歉,我得趕去那邊上班了。」
「我送你。」他靈機一動,立刻說,並轉身和她下樓。
「不,不用了,真的。轉個彎,走幾步就到了。」
「我可以在路上跟你說幾句話。」
她納悶地看他一眼。就這個表情,又抓住了他。
和惠卿打過招呼後,安若出店來到街上,他半步不放鬆地跟著。
「安若,我……」從何說起呢?
她步伐未停,側臉,給他個詢問的眼神。
「有一個人,姓狄蘭德,你認識嗎?」
她思索半晌,搖頭。「這是誰?聽起來是個外國人?」
希文重重一歎。「她和你長得非常像,像得我都要把你和她當成同一個人了。」
「哦?」她笑起來。「這倒有意思。你改天帶她到我們店裡來,我和她見見面,看有多像。」她停在酒店員工專用出入口。「你就是要跟我談這個?」
衝動地,他握住她的胳臂。「你幾點下班?我要見你。」
他的手碰到她的剎那,她臉上笑容迅速消失,表情變冷,聲音亦然。「費先生,我要遲到了。」
由於她還是那身明媚、成熟的裝束、加上驟然變冷漠一疏離的臉,儼然當著他的面,搖身一變,就成了另一個人。「你……」過度錯愕問,希文不知不覺鬆了手。
但在他有進一步行動前,她閃身進了那扇員工專用的後門。
安若經由太平門出來,搭電梯上樓到她在飯店安置的一間套房。進門後,她砰地關門,反鎖,怕他進來般。
該死的他!她生氣的抽掉髮夾,一瀑長髮飄然垂下。五分鐘之內,安若卸掉了妝,換回她喜歡的寬T恤和寬鬆家居棉褲,長長吐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