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季可薔
「遵命,大夫。」花信端起人參湯,飲了一口,熱騰騰的湯汁流過咽喉,溫暖了他微涼的身軀。他滿足地歎息。
紫蝶在他對面坐下,玉手撐著小臉,微笑看著他喝湯。
那充滿柔情蜜意的眼神,教花信臉頰一熱。
「別這麼看我。」他低頭喝湯,湯碗蒸出的熱氣掩去他臉上的神情。「妳不知道嗎?這種眼神很容易教人想入非非。」
「什麼意思?」紫蝶不懂。
「什麼意思?」花信重複她的問話,沙啞一笑,習夜櫻春夢』的故事聽過吧?咱們千櫻的開國君主雲烈,有個晚上夢見自己和天女在櫻花樹下--」
「別說了!」紫蝶制止他,蜜頰整片染紅。
毋需他繼續說下去,她已理解他話中的暗示。
這故事她很小的時候便聽娘親說過了,據說那位英勇的開國君主,在夢見自己與天女雲雨後的某個晚上,便在櫻花樹下遇見了一個與夢中天女容顏相仿的姑娘。她容貌絕美,氣韻優雅,他對她一見鍾情。
後來,那位美人成了千櫻的開國主母,而每年櫻花祭,賞夜櫻也成了千櫻百姓熱中的活動。
未出閣的年輕姑娘會趁著夜深人靜,悄悄在櫻樹上結上各色綵帶,祈求天女庇佑,讓她們早日覓得如意郎君。
紫蝶垂落螓首,伸手掩住自己雙頰。
她兩頰好熱好熱,熱得她整個人也跟著發燙。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尷尬地低語,「可你真壞啊……為什麼要這樣信口胡說--」
「我哪裡信口胡說了?」他喊冤。
「還說沒有?」她嘟嘴,雖然眼眸不敢看他,話中的嬌嗔意味卻很明顯。「什麼『夜櫻春夢』,我剛剛不過是看你喝湯--」
「是啊,只是『看』我喝湯而已。」他特別強調關鍵詞眼。「只是這個『看』啊--」
「花信!」她喚他,阻止他說下去。
他一怔。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雖然語氣含瞋,卻奇異地勾惹他的心。
他愣愣看著她。
「幹嘛這樣看我?」她粉頰更紅。
「沒、沒什麼。」他連忙收回視線,就著湯碗又喝了一大口。「這人參湯果真好喝,好喝極了。」他不著邊際地讚道。
她凝望他,目光既是無奈,卻也飽含溫柔。
「喝完了就回房休息吧。」她溫婉勸道,「夜深了,風又涼,在外頭待久了對身子不好。」
「等我把這些寫完就回去。」花信比了比一迭壓在油燈下的紙。
「這些是什麼?」紫蝶好奇地翻閱那迭紙。
「宮中那些大臣的背景,包括我們四大氏族。」花信解釋,「我把這些人的特徵來歷都一一寫下,再搭配他們的畫像,雲霓可以時時拿出來看,要記起來也容易些。」
「這幾天晚上,你忙的就是這些?」
「是啊。明天我們就進城了,我想在回宮前完成。」
「原來如此。」紫蝶輕聲應道,看著紙上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字雖多,卻一個個寫得端正漂亮,足見他的耐性與細心。
為了公主,他如此盡心盡力,日夜操勞,可見他……真是十分在乎她的……
想著,紫蝶喉頭一酸,連忙展袖,藉拂發的動作掩飾忽然濕潤的眼。她站起身,正想找個理由離開時,花信忽地開口--
「對了,紫姑娘,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很奇怪。」
「什、什麼?」她悄悄吸了吸鼻子。
「就算雲霓因為撞傷頭部而失去了從前的記憶,也不該認為自己是另外一個人啊。那個海珊瑚究竟是誰?她為何要編造出這麼一號人物?」
「這個嘛,我認為有兩種可能性。」
「哪兩種?」
「一種可能是,她明明是雲霓公主,卻為了逃避某種痛苦而下意識地拒絕承認,所以才幻想自己是另外一個人。」
「妳的意思是,她不想當個公主嗎?」他皺眉沉吟。
「嗯。」她點頭,「我記得公主曾說過,如果可能,她寧願自己是個平民百姓。」
「那倒是。」花信也同意,「那另外一種可能性呢?」
「另一種可能是--」她深吸一口氣,知道即將出口的話,將會引來他強烈反彈,「她確實不是公主,是海珊瑚。」
「不可能!」他果然高聲反駁,斬釘截鐵道:「妳又不是沒見過雲霓,她跟雲霓分明生得一模一樣,怎麼可能不是同一個人?」
面對他的質疑,她只是靜靜望他,良久,才輕聲問:「你真的認為她跟公主生得完全一樣嗎?」
「什麼意思?」他變了臉色。
她放柔嗓音,「你不覺得比起公主,這位姑娘的身子顯得纖瘦許多?而且她的手也有些粗糙,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
「這有什麼奇怪的?這陣子雲霓大受折磨,自然會清瘦許多,而她從小便跟著我和火影騎馬練劍,雙手粗糙些也不足為奇。還有,她身上的衣飾打扮和雲霓一樣,不可能是其它人。」
「也許吧。可是,我還發現一件奇怪的事。」
「妳發現什麼?」
「那日她高燒不退,我為她淨身時,發現她背部留有淡淡的紅痕,像是鞭痕。」
「什麼?!」花信大為震驚,「妳說鞭痕?」
「嗯。」
「妳的意思是,她曾經遭受毒打?」他一字一句問。
她頷首,「看來似乎是那樣。」
花信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劇烈,差點甩落桌案上的油燈。他鐵青著臉,嘶聲低吼,「是誰膽敢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竟然毒打公主?!老天!我不在她身邊那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念及雲霓可能在那幾天遭人施以酷刑,花信整個人僵硬起來,下頷肌肉一抽一緊,眼色陰暗狂亂。
「你誤會了,那不是近日造成的鞭痕。」見他情緒激動,紫蝶趕忙解釋,「靜算她曾遭毒打,也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多年以前?」
「我想以公主的尊榮地位,不可能有人膽敢鞭答她,因此我猜測--」紫蝶頓了頓,為免刺激花信,語氣更加和緩,「我想她也許真的不是雲霓公主。」
「胡說八道!」
粗暴的咆哮擲向紫蝶,她身子一顫,好一會兒只是咬著唇,不發一語,然而猶豫過後,她仍決定坦白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你不願相信,但你仔細想想,海姑娘她--」
「她不是什麼海姑娘!她是雲霓。」他炯烈的眸光灼燙著她,「我不許妳這麼叫她!」
「是她……」她嗓音微弱,「是她要我這麼叫她的。」
「什麼?!」
「海姑娘說--」
「我說了不許妳這麼叫她!」花信狂怒。她口口聲聲的「海姑娘」像利針刺痛著他,他怒瞪她,眼眸充血,「妳就這麼不希望她是雲霓嗎?」
「你……你就那麼希望她真是公主殿下嗎?」
「她當然是!」他暴吼。
「她也有可能不是。」她鼓起勇氣反駁。
「她是!」他氣得咬牙切齒,拳頭緊握,好似若不是顧念她只是一介弱女子,那堅硬的拳頭就要狠狠揮出。「我警告妳,別因為妳的私心而想混淆視聽!」
這嚴厲的指責令她倒抽一口氣,「你是什麼意思?」
「妳明白我的意思。」他冷哼,「別想裝傻。」
「我不明白。你倒是說清楚啊!」這回換她提高嗓音,「我有什麼私心?」
「妳不希望公主出現,對吧?如果可能,妳甚至希望她一輩子別再出現在我面前!」他冷覷她,目光滿是輕蔑。
那眼神重重剌傷了她,她咬緊牙關,「我從來沒這麼想過!你……憑什麼這麼誣蔑我?!」
「憑我是最有資格這麼說的人。」他淡漠應道,嘴角噙著某種殘酷,凌遲她柔軟的心--
「妳喜歡我,不是嗎?」
第七章
他說出來了。
應該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卻那麼冷酷、那麼無情地說出來了,一點餘地也不留。
他們……連朋友也當不成了。
這一夜,紫蝶難以成眠,握著從不離身的髮簪漫漫沉思。
一朵金花上,停棲著一隻玉蝴蝶。
他一定不記得了,這髮簪正是他親手送給她的。那天,是他的生辰,可他向爹娘要求的禮物卻是訂做這麼一支髮簪。
他說這髮簪有個名。
他說這髮簪叫「蝶戀花」。
他說金花是他,玉蝴蝶是她,她只要隨身帶著這支髮簪,就好像他一直伴在她身邊,那她就什麼也不必害怕了。
「我一定會保護妳的。」他許諾,小大人似的口氣那麼認真,星眸炯炯。
就算當年她年紀那麼小,仍深深記得他送她髮簪時,嘴角那一絲迷人的微笑。
他說他會保護她。
他還說有一天會娶她。
他根本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了吧?根本不記得自己曾經那麼喜歡過一個小女孩,老是追著她喊小蝶兒、小蝶兒。
「小蝶兒。」紫蝶輕輕念著,右手不知不覺撫上自己殘缺的頰。
當年的她,還未曾被火燒傷,還是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端麗的五官,粉紅的臉頰,吹彈可破的肌膚,所有長輩見到都愛極了,爭著抱她、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