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葉小嵐
「放心,爸媽不會反對的。這件事,只要逸航點頭,別的都不成問題。」
靜剛話中的深意,只有自己瞭解。
逸航會點頭嗎?
靜剛心中一陣巨痛,兩側太陽穴轟轟響了起來。
第六章
坐在「吾愛」那個曾和青蔓共坐的角落,靜剛只覺壓抑不下心中那一份忐忑與淒慘之感。
在遙遠的異國,她不知想過了多少次,在她能夠重返家園的時候,和他重溫舊夢、再續前緣。雖然明知自己身份已改變,縱然不能廝守一生,也該尋回些許繾綣溫存,好讓自己能夠回味終生、讓遺憾減到最少吧。但是,她卻是怎麼也料不到,她回來將他拱手讓人……他必定會恨死了自己,但她卻必須去面對。
不敢想像他看見自己的表情,不敢想像他聽見自己為妹妹提親的反應。
但是桑靜剛必須大無畏地去扮演勇者,她命定如此!
儘管她內心那最深最脆弱的部分,已成了碎片。
等待上斷頭台的時光最難捱,但它終必也將到來。
章逸航乍見靜剛的那一瞬,白晳的臉上立刻蒙上一層死灰。
他立刻掉頭、轉身就走。
靜剛追了出來,在咖啡屋對面不遠處,是一座小小的兒童遊樂場,好在逸航心緒煩亂,並沒有往大馬路走。
「逸航,請給我幾分鐘的時間,我有話要和你說。」
靜剛一副哀求的口氣。她氣喘吁吁地追著他。
逸航不願看她一眼,腳步卻是停了下來。
靜剛陪笑地說:「遊樂場裡有椅子,坐下來說好嗎?」
逸航不發一言、低著頭、兩手插在褲袋裡兀自走進去,靜剛跟著。
兩人並沒有走到鏤空花鐵椅那邊,逸航只在一排的矮樹前站定,等著靜剛開口。
「逸航,我……」
靜剛開了口,卻不知要怎麼說下去。她向來是一個不需要為說話而準備的人,這回卻發現自己錯了。
逸航聽到這樣一聲期期艾艾的呼喚,這才忍不住睜大眼睛來看她,眼光中充滿著痛苦的投訴和熱切的期待,他等了很久,見她仍是躊躇不語,禁不住地問了她:「青蔓,你要告訴我什麼?是不是你後悔那天說的話?是不是要和我相認了呢……」
還沒說完,他一把抱住了她,把她的臉龐緊緊藏在自己的胸前,用手臂用力地箍著。
靜剛心不慌、意卻亂。她不閃躲,是因為那是她所熟悉的懷抱,她意亂,是因為,那迷人的懷抱已然不屬於她。
聽他說著癡情的話,靜剛更覺難以開口說出真話。她不但不抗拒,竟然還貪戀著這份纏綿與溫存……「你不是這麼絕情的人,是不是?這些日子,我都在等你,我知道你會找我的!這個世界固然大而且亂,但是,我能夠等你十一年,你也可以經過十一年而沒有改變,是不是?世界上不應該只有我一個人是白癡。」
靜剛聽著,並感覺到額頭上蠕動著他的淚水。
她決堤了,不再只是任他抱著,她也緊緊環抱著他,兩人似乎只想用盡力氣彼此擠壓到同時化為塵土灰燼。
他托起她的臉,她閉上眼。
「姊——」
她聽到一系淒厲的狂喊,像是如夢初醒,她從他的懷中猛然掙脫。
逸航驚愕而失望,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又要翻臉逃脫。
當然,那淒厲的呼聲只是靜剛的幻覺,逸航不會瞭解。他追過去垃她,她這才不得不尋回自己的理智,絕情地說:「逸航,你不要再叫我青蔓了,這是再地無法改變的事寶,我永遠再不可能是你的青蔓。」
面對這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逸航還沒有反應的當兒,又聽靜剛說:「今天晚上,我絕對不是來找你的|—」
她咬咬牙,狠心把話說完:「我是為青蔓來向你提親的。你們朝夕相處,已經可以明正言順在一起生活。」
「口是心非!言不由衷!青蔓,你口是心非!不,你不僅口是心非,你還是鐵石心腸、比冷血動物還不如!你是在玩弄我,還是在玩弄你自己?你說,你的心裡究竟在想什麼?你今天晚上究竟為什麼而來?」
他捉住她搖撼著,恨不得把她撕碎。
然而,她用盡力氣甩開他。
「章逸航,我把一輩子的話在這裡和你講清楚了。聽著,我愛你,但是我絕不能夠和你在一起。所以,愛又怎麼樣?愛一個人,可以分開天長地久,也可以天長地久和另一個人在一起,那麼,就是有愛又如何?什麼叫做愛?你解釋清楚讓我弄明白!」
「我懂了,自始至終,你只是在介意青菡,對不對?你在恨我,對不對?」
「對!我很意外,我也很嫉妒,但是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回頭去愛你,因為,愛情是要接受空間和時間的考驗的,青蔓對你,以及你們相依扶持、一起成長的事實證明了這樣才叫做真愛,這還不清楚嗎?十一年來,我沒有你,還是過得這樣好。因此我懷疑,我愛的是過去那段歲月,不是你。而你愛的,並不是那個叫做青蔓的軀殼,而是那個十幾年都守在你身邊的女孩子。我希望我們都能把真相弄清楚,不然,最大的受害者,將是無辜的青蔓,我們不可以這樣殘忍。」
「好,你的詞鋒比我的解剖刀還犀利,你這樣解剖愛情,我無話可說。反正,總而言之,你是為了青菡,對不對?我要你承認!」
「好,我承認,我的確不想成為你和青菡之間的第三者。她沒有你會活不下去,而我不會,而且,你不知道你是愛她的,真的,你不知自己有多愛她。」
「不,她替代不了你。」
「不,你愛她。不然你不會對她體貼入微,凡事遷就。逸航,我真的很嫉妒,但這是事實,不要讓我的影子在你心裡作祟了,掀掉這層影於,你們的生活會更幸福、更快樂。」
兩人一來一往地爭辯了好久,逸航此時像洩盡了氣的氣球說:「好了,你不必再這麼急著跳出去,急著把我推給青菡了。我已經明白,一個人變了心,整個地球也拉不回來。你放心吧,事實上我早已認定,這輩子只有青菡能和我廝守在一起,我當然會和她結婚,只要她願意。請你回去告訴她,婚期由她決定,愈快愈好。」
聽他這麼說,靜剛一顆混亂的心反而更加惶惑,她軟弱地問:「逸航,你不是意氣用事吧?」
「笑話!桑靜剛小姐,你這樣顛倒是非,把自己弄糊塗了,我可是清醒得很,不會拿兩個人的終身幸福開玩笑的,那多不值得!你請多多保重,失陪了!」
丟下一番絲毫不留情面的奚落,章逸航走了。
遊樂場裡,夜色淒清。
靜剛只覺千古的寂寞空虛包圍著她,無窮的委屈無助壓逼著她。
天地悠悠,只有她一人獨自承擔那不堪的苦楚。
她頹然仆倒在鐵椅的椅背上,抑制著哭聲,猛烈地啜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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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剛回到桑家別墅,只覺精神萎靡、搖搖欲墜。
然而,她還得承受另一波無情的打擊。
才一進門,阿珍就告訴她,桑世雄下午突然胃部大量出血,救護車送出門時已呈休克狀態,桑夫人一直在醫院守候。
靜剛立即趕到醫院,在頭等病房外,桑夫人手上拿著檢驗報告書哭個不停,幾名親信在一旁陪伴著。
桑夫人一見到靜剛,反倒不哭了,一臉怒氣地看她走近來,把報告書遞給她,同時使個眼色叫親信們避開。她極想數落靜剛的不是,但礙於自己的身份,又怕屬下取笑她。
「好在你這個時候來,還來得及,老爺花了半輩子心血在你身上,總算不至於落得沒有人來給他送終!」
說完,可又哭了起來。
靜剛低頭不作辯解,幽幽地說:「媽媽,對不起。爸爸現在還清醒嗎?」
「不行了,醒不過來了。你趕快進去看看他吧。」
桑夫人哭得更凶,用紙巾不停地擦拭鼻子。
靜剛悄悄走進病房。
臉上、身上插了許多管子的桑世雄,看來正在呼呼大睡。靜剛去握他的手,沒有絲毫反應。人,只剩下一口氣還在,是一大堆機器在維持著生命尚存的一點象徵。事實上,桑世雄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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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擔子終於壓到靜剛的雙肩上。
她忙著發喪、料理後事。
桑家人丁單薄,不僅桑世雄是九代單傳,沒有兄弟姊妹,連桑夫人都是獨生女,沒有一個血緣親近的親戚。
訃文印出來,孤女只有靜剛一名,治喪委員會的名單上卻是洋洋灑灑,政、經兩界的名人都上了榜。自然史君寶的名字也在其中,但是他並沒有派出多少自己的親信去幫忙,兩家關係的善惡親疏,於此可見一斑。
葬禮可說極盡哀榮,整個世界殯儀館到處泊著名貴轎車,堆滿了花圈花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