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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文 / 楊小雲

    晚上,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那兩個黑漬,經過擦拭後幾乎看不見了。屋裡悶熱,一絲風都沒有,汗水不斷由頸子裡冒著。這一陣子,阿漁一直很少開口,總是緊閉著嘴,用力地將嘴唇扯成一條向下的弧線,滿臉凝重,像化不開的濃霧,使他的臉看起來好嚴肅、好沉重。

    飯後,他到公公屋裡,父子倆談了很久,回來後臉色雖然開朗一些,眉頭卻仍舊緊鎖著,我幾次想開口說些什麼,又都縮了回來。

    他躺在床上,兩隻手壓在腦後,仰著頭也將視線投向天花板,用一種平穩中賂帶急促的口吻說道:

    「乖,你知道我上的是遠洋油輪,船不回台灣。這一去訂的是兩年合同……」

    「嗯。」

    「你伯不怕?我是說,我走了之後你一個人?」

    「我……」

    「日子會很寂寞,很單調,很苦。不過我會常常給你寫信的。」

    「唔……」

    「還有,這個家也要交給你了;爸爸年底就要退休,弟妹都還在唸書,家的擔子勢必由我們挑起來,你主內,我主外,我們一起努力好不好?」

    「好……」

    「我知道你能辦到,也相信你能夠做得很好,父親對你也有信心,你一向比我行,對人對事哪方面你都比我強。爸爸還說,你是個非常能幹的女孩子,又聰明又靈巧。將來我們季家的興旺,就全要靠你了。」

    這些話像一串散落的珠子,驟然地灑落在心田,在我來不及仔細檢視它們之時,已經散得一身一地了。

    我行嗎?我能夠做得很好嗎?這麼重的一個擔子,我挑得動、擔得起嗎?

    在一片迷惘之中,我著實對自己懷疑。

    近日來,我常常會對自己感到陌生。每一天部是一個新的日子,每天都在不斷地學習、成長;不斷地在生活中自我更新,彷彿一下子長大了好多,懂事了好多。這短短幾十天的婚姻生活中所歷練到感受到體會到的,超過以往廿四年來的總和。

    以往我總是任由自己的感覺與情緒來支配自己,而現在雖然仍舊無法擺脫它們,卻已經能夠控制到最低限度了。就如同此刻向自己承認我害怕是一回事,任由這種恐懼將我擊敗,又是另一回事一樣。

    愛默生曾說過:「做你所懼怕的事情,那你的懼怕心一定會消滅於無形的。」

    想著,想著,心中逐漸開朗起來,我仔細撿起心頭那一粒粒珠子,結成一串輕撫著它們,不再畏懼,不再懷疑,換成一種敢於接受未來的決心與信心。

    許久之後,阿漁支起身體,定定地俯視著我、眼睛中燃起了熱情的火焰:

    「乖,還有一件頂頂重要的大事。」

    「什麼?」

    「我們生個娃娃,好不好?」

    「討厭……」

    一下子全身的血都湧上了臉,我伸出手去想捶他,卻在半空中被截住了。我感覺他靠近的面孔和呼出的熱氣,那雙深褐色的眸子正一圈圈擴大模糊,中間那一汪小黑潭裡發出灼熱的光芒,一下子,我又跌入潭底,載浮載沉地上下飄著、蕩著……

    民國五十六年八月一日,距新婚一個月零十二天。

    我生命中一個永遠難忘的日子──阿漁第一次上船。

    昨夜,翻騰了一夜,誰也沒有睡意,這是我們共度最後的有晚,彼此悄聲地訴說著,盡量把聲音放低,好像怕嚇走了這剩下的一點兒時間,害怕會使黑夜走得更快一樣。

    我們緊緊地挽抱在一起,哭著、鼓勵著、愛著、安慰著,直到東方露出第一道晨曦時,才朦朧地合上沉重的眼皮。

    飛機是中午十二點正。行李雖然兩天前就收拾好,仍覺得不妥當,總好像少了些什麼似的,一遍遍檢查,一次次翻開看,直把兩個人忙出一身大汗。

    剩下的時向,兩個人就這麼癡傻傻地望著對方,彷彿要在這臨別的片刻,將彼此的音容影像印鑄在心板上,作為日後回憶的資料一樣。

    在動身的最後一剎那,阿漁把我擁進懷裡,在一陣長久的擁抱中,什麼話都不再講了,只是緊緊地摟著。

    到機場已經是十一點甘分了,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到公司派來送機的王先生,只見他沉著臉一派不耐煩地責備著:

    「怎麼到現在才來?大家都來了,只等你一個人!」說著拿出護照和機票交到阿漁手上,連推帶催地把他們一行四人擁向檢查室去,眼看阿漁的身影在人堆中消失,就要進入門裡,不覺發出一聲沉痛的低呼,拔腳衝了過去,心象被撕裂了一般疼楚,不斷地在狂喊著:「阿漁,阿漁!不要走,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個人,我好怕,我不要你走,我不要……。」

    喉嚨卻發不出一絲絲聲音,像是卡住了似的,擠不出半個字來。又熱又干,又啞又澀,一陣熱流猛地塞滿了眼眶。

    那一邊阿漁正在一群人中頻頻回頭,臉脹得紅紅的,嘴巴抿得緊緊的,像是極力在控制住內心的波動與掙扎。在最後一次回顧中,他的眼圈紅了,眼睛上蒙著─層透明的瑩光。淚眼相對,彷彿整個宇宙都注視在這一點之中,這剎那的注視形成了無盡的永恆,永遠地固定在我的記憶裡。

    在送機坪上,我一直注視著心愛的阿漁小小的身影登上飛機,隨後引擎轉動,那隻銀灰色的大鳥展翅飛起,留下一縷輕煙,插入藍藍的天空。

    它越飛越高,漸漸地模糊變小,終於消失在人們儘管凝眸注視也捕捉不到的範圍裡,眼睛已經昏亂起來,再也看不到了,它完完全全地飛上天空,飛向另一個方向去了。它載走了我的阿漁,也載走了我的心,我整個的靈魂。

    第二章

    記得許久以前,阿漁曾經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看巧不巧,你家專我海專,將來結了婚,我上船你管家,各得其所,學以致用,多好,多美滿?」

    當時,我笑他臉比城牆厚,沒想到一語竟成真,鑄定了今後的生活模式。

    在學校裡,我念的是家政科。三年來學了許多家庭管理、家庭經濟、食品營養、兒童心理,每次考試都拿很高的分數,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但那畢竟都是些理論、方法,一些抽像的討論;生活本身卻是活動而多變的。

    實際上來講,大多數人在理論上能接受的,卻不一定能在日常生活上接受。因為人性本身就是一門最難學最難懂的大學問。

    在這樣一個完全陌生的新環境中,該如何培養建立起彼此的感情呢?今後要怎麼樣和阿漁的家人相處呢?我又該如何來「管」這個家呢?

    打從阿漁走後,多日來,我一直在苦思著這些現實而切身的問題,我清楚地知道,在往後的日子裡,這一切都必須靠自己去努力,沒有誰可以幫助我,也不會有誰告訴我該怎麼做,不由得心中充滿了一種未知的恐懼,思想也不斷地在彷徨的迷宮裡打轉。

    我把自己關在屋裡,大半時間都沉浸在回憶之中,再不就趴在床上哭泣,或者是對著結婚照片發愣,我不敢也不願意多去接近公公、小叔和小姑,他們也不來打擾我,家裡顯得冷清、空洞、陰沉。

    這一天午後,我獨自坐在客廳發呆,腦子裡儘是些不成型的思維,東一條、西一片的連接不起來,當我的視線無意中落到矮櫃上那兩顆由阿漁親手繪製成的紅心時,突然眼前一亮,閃過一道白光,匯成一股思流,引出一個概念──

    「愛心」!

    在這當兒,我竟忘了心裡的疼痛與迷惘,只覺深深領略到一種寧靜與和平,霎那之間,積壓在心頭的恐懼飛散了,迷失感隱退了,剩下的只有一種希望,一個明亮的新觀念象慧星般地掠過了我的腦子。

    對!就是「愛心」,只要我懷有一顆愛心,抱著「愛屋及烏」的心理來接納別人,對待別人,還有什麼難的,還有什麼可怕的?對啊!何不就從今天開始?我該收起堆在臉上的愁雲慘霧,換上一些親切的笑靨。

    日子總是要過的,既然生活在一個屋簷之下,與其陷在灰暗的沉悶中痛苦;為何不快快樂樂的等下去?時間本身都是一點點往前挪,要怎麼樣來度過,全在於自己的決定了。

    晚上,特意燒了幾樣精緻的小菜,掛著滿臉的笑意,在全家人驚愕中愉快地吃完了晚飯。

    飯後,小叔自告奮勇地要洗碗,小姑也幫著收拾桌子、切水果,大伙在忙碌中,第一次有一家人的感覺,無形中距離拉近了許多。看來只要肯做、肯努力,要獲得家人的心是不會太困難的。

    沏上兩杯濃茶,先端給公公一杯,一塊兒坐下來看電視,不一會兒小叔小姑都加入欣賞,邊談邊看,一直到節目收播,才各自回房睡覺。

    這是從阿漁走後,睡得最沉最香的一個夜晚。

    第三章

    乖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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