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楊小雲
飛過千重山,越過萬重水,終於在八月二號下午五時到達英國。經過十七八個鐘頭的飛行,橫過半個地球,加上時間差距,弄得人暈頭轉向,著陸後雖然兩隻腳踏在地上,卻還像在騰雲駕霧一樣。
到了英國後,又坐了兩小時國內飛機,再轉汽車。行行重行行後才到了船停泊的港口,「Immingham」,登上船時已經是夜幕低垂萬家燈火時候。
船很大,有四萬噸,裝運液體硫磺,由墨西哥的「Coatzacoalcos」到英國「Immingham」或英國「Tampa」航程大約來回一個月,要是跑美國就只有一星期,所以我希望常跑美國,這樣水路短,收信的機會多,乖,你一定要常常給我寫信喔!
這麼大一條船,全船卻不到四十個人,記得新婚那天你問我是不是水手,現在讓我告訴你;在職業上,一般人對海上工作人員通稱為「水手」。一條現代化的商舶客輪或油輪上,在職位職務方面有著很明確的分類,就拿我們這條「偉伯輪」來講、艙面部分有船長、大副、一副、二副、二副和我──助理二副六個「Officer」。機艙部分則有輪機長、大管輪、二管輪、二管輪、助理二管五個「Officer」,其餘有服務生二人、廚師二人,水手四人,舵工六人,加油三入,幫蒲匠二人。銅匠、電匠各一人,下手二人。在艙面部分全部「Officer」中,我的官最小,權最少,工作最累,幾乎和水手差不多。
船長處周.五十多歲,滿臉風霜,長年的海上生涯使他看起來有如深奧而神秘的海洋一樣,有令人難以捉摸的表情,大副是前幾屆學長,對我這個初上船的小老弟十分照顧,一副是海軍退伍的軍官,二副三副都是校友、顯得挺和氣。大副關照一些事情,並且分派我跟二副四到八點的班,要我多學多看,他說船上沒什麼大學問、只要自己肯學,用不了多久,就會應付裕如了。今後一切只有靠自己,務必在短時內把船上的事情弄清楚,絕不能在多位學長面前丟臉,也不能辜負乖妻對我的期望呀!
乖,我的阿乖,想你,想得心疼,桌子上放著我倆的相片、每天都對著裡面的你喃喃自語,睡覺前更不停地低喚著你的名字,乖,你聽見沒有了?一閉上眼就出現乖的影子,你那羞人答答無限嬌媚的模樣,你的笑,你的嗔,你的萬種柔情都令我心神蕩漾,愛之若狂!想想要等兩年七百多個日子那麼久之後才能見面.真叫人急得發毛,真想不顧一切跑回去,不要幹這鬼行業,簡直在折磨人嘛:可是想到現實和未來,又只有在歎息中無奈地忍了下來,也許這就是人生,你必須付出一些代價之後,才能得到什麼,才能體會到什麼吧!
家中一切可好?十分掛念。把整個家交給你實在過意不去,這對你來講,可能是很重的一個擔子,還盼你看在我的份上勉力為之。你知道家裡自從母親五年前去世後,即長期陷落於冷清淒苦之中,在這之前.由於她長年臥病在床情況一直不好,為了看病,用盡了家中微薄的積蓄,父親四處借債,多方求醫,都沒能內死神手中將母親拉回來。一口薄棺中躺著被病魔折磨得變了型的母親,顯得那般瘦小、那般憔悴,那般淒涼。我哀歎母親的死,也哀歎她一生的艱辛際遇,在下意識裡對父親產生了幾分怨怒,做為一個男人,一個丈夫,竟無能力給妻子過安適的日子,讓貧病一點點侵蝕著生命,在它們的壓迫下提前走下人生的舞台,同時我也深感內疚,身為長子的我,競沒能分組家計,也沒能在母親有生之年盡一份孝道。出殯那天,望著棺木入土的一刻,我向自己許下心願,從今以後我一定要盡力工作、賺錢,換取較高的酬勞,不惜付一切,使自己妻兒生活不虞匱乏。我恨貧窮,每當我想到母親時,總會浮現出一張愁苦無告的臉,滿頭枯亂如草的頭髮,一雙細瘦如柴的手,顫抖著對我說:「漁兒,要爭氣啊!」心裡總有刀割般的痛楚。
母親死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完全不能自持,心緒大亂,不想唸書,功課一落千丈,甚至想停學去找工作,要不是劉老師鼓勵開導,可能會放棄即將拿到的高中文憑,更別談進大學了。那位劉老師對我助益真不少,他實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好老師,守在教育的崗位上,默默地奉獻自己,指引迷途的青年。聽說最近患風濕,身體不大好,有空時,替我去看看他好嗎?
你手邊的錢還夠用嗎?從下月起每個月底公司會寄通知給你去領家匯,目前助理三副月薪是美金一百五十元,走之前預借了一個月薪水,分兩個月扣還,所以頭兩個月只能領七十五元。
這次為了我結婚,父親特別召開了一個貳千元的會,以後除去家用開支外,還要支付會錢,我已經向父親講過,上船後家用全部由我來負擔,這樣一來家用方面可能十分桔據,只有多委屈你了。等一年後還清會錢,就可以開始儲蓄,而我的職位在兩年之內一定會升,待遇也會多,說不定公司還會加薪,相信兩年後回來,我們會有一小筆屬於自己的錢呢!
乖,心愛的乖妻,想我不?可別太難過喲,心裡不舒服時,多想想我們的未來,人活著常常是為了一個目標,一個希望。我自認是個平凡的人,不敢談什麼「救國救民」偉大抱負,只希望站在自己崗位上,盡一己之力,做好我份內的事,建立一個幸福的家,和一個愛我的乖太太攜手走向人生大道。
對了!若是有我要當爸爸的好消息,一定要第一個告訴我哦!
這封信是分日分段寫的,思想文路都不太連貫,看起來可能很零亂,完全是想到哪寫到哪,主要都是在向你傾吐我內心的一些感觸,盼你能體會、瞭解。
愛你的丈夫阿漁上
第四章
早上買菜回來,老遠望見家門口站了個男人,身材高大,有點像小李。咦?他怎麼還沒走?
走近一看,可不真是小李,他笑著過來,替我提去菜籃,說著:
「我等了你好一會兒了。」
小李說話聲音很高,有點像女聲,和他的體型、塊頭部不相稱,要是單聽他講話,一定以為是個纖細、瘦小、賂帶娘娘腔的男生,絕不會相信那是出自一個又高又壯又黑的男生口裡。他的聲音平常就有點尖,一遇到緊張激動時,更會提高八度,有點像鳥叫;在學校裡不知誰給他取個外號叫「老黃鶯」,他最恨別人當面叫他這個封號,為了這件事,他還和阿漁打了一架。
他原來比阿漁高一班,別的同學都升大二,唯獨他老兄「聯莊」,又念大一,在新班上他總以老大哥自居,吆五喝六,把一些「新鮮人」唬得團團轉,偏偏阿漁不吃他那套,叫他覺得罩不住,心裡已經老大不舒服了,有一回阿漁當著大家面前喊出他的外號,讓他覺得臉上無光下不了台,惱羞成怒,向阿漁正式下挑戰書,到學校後面空地上一決勝負。他本來是想殺阿漁銳氣,讓他以後放聰明點,好維持自己在班上的威風,哪曉得碰上阿漁這個「死硬派」,不但接受挑戰,而且出手兇猛毫不退縮,幾回合下來,小李一點也沒佔到便宜、到最後他服了阿漁的「拗、硬、強」,阿漁也領會到他.本性的「誠、厚、實」,兩個人不打不相識,從此成為「莫逆之交。」
我把菜籃放進廚房,替他倒了一杯冷開水,在他對面坐下來。
「你什麼時候上船?快了吧?」我問道。
「上船?嘿!甭提啦!連船的邊都沒摸到,坐了兩趟飛機,出足了洋相就回來了!」他尖銳的聲音,配上誇張的表情、激動的語態,使他整個臉孔顯露出一種特有的滑稽表情,我想笑,卻強忍了下來。
「是怎麼回事?」
「唉!說起來啊,真是臭到印度國,鮮到太平洋了!」
「哦?這麼精彩,說來聽聽。」
「好吧!咱們是老朋友,不怕你笑話。」他雙手一攤,聳聳肩膀,自己掏出煙抽取一根點上,用力吸了一大口,在煙霧裊裊中,說出了自己的故事。
「上個月初接到公司通知,要我繼阿漁之後上船服務,同樣是坐飛機到停泊港去,可是我去的地點是意大利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港。公司看我是大學生,長得又人高馬大,想來一個人獨行該不成問題,我也自拍胸脯保證。當時根本沒想那麼多,反正到了機場,當地代理行自會有人來接,安排一切,何足多慮?於是歡歡喜喜的準備行李,爸爸為了送我,還特地請了假由鳳山趕到台北。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上船,心裡真是亂緊張、亂興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