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楊小雲
「我?我不是水手,是助理三副。」
「船員是什麼樣?水手又是什麼樣呢?」
「還不是跟普通人一樣。」
「是象電影裡那些海盜呢,還是像那些滿臉橫肉喝酒玩女人的傢伙?」
「都不是!」
「那是什麼樣,你告訴我嘛!」
「乖太太,有什麼話留著明天再講吧,我困死了。」他拍拍我,不願再談下去。沒多久就傳來細微的呼聲。哼!他倒好,說睡就睡,真會享福。
悄悄地翻過身來,打了個哈欠,真困,眼皮直有八千斤重,全身酸軟,四肢乏力;是該好好睡一會兒了,明天一早還要搭車南下旅行呢!
眼皮才閉上,立刻又彈了開來,眼前象晃動著一盞走馬燈,許多事都一幕幕轉著閃著。上船、水手、新娘、夫妻、家。酒筵中的情景,父母的容顏,賓客的笑語,朋友的祝福,交雜地呈現著,一幕幕、一片片,像海水不斷拍打的岩石,一陣陣沖激著。想到好久好久以前的小事,又想著很久很久以後的種種,糾纏在一起,撕扯著,激戰著,想要抓住它們仔細思考一下,卻是一個也抓不在……
睡意越來越濃,朦朧中,我閉上了眼睛,進入夢境,又彷彿人還是醒著,腦子裡的走馬燈依舊在轉動著,轉動著……早上醒來,仍然有著宿醉般的疲倦,睜開惺訟的睡眼,不覺嚇了一跳,頓時睡意全消,人整個地醒了過來。喲!怎麼一夜之間天花板竟變得黑污污的兩團?
「這就是那一雙龍鳳花燭留下的後遺症。」阿漁不知道什麼時候坐了起來,笑嘻嘻地指著燭台,又指指天花板說。
「唉呀:不對!怎麼有一根蠟燭還剩下兩寸沒燒就熄滅了?」我失聲地叫了起來,一絲不祥的念頭迅速閃過腦際,很快地竄流開來,一陣昏眩,兩股熱流通上眼眶,一個踉蹌跌坐在床上,叫了一聲「阿漁」,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了。
「乖,阿乖,你怎麼啦?臉色這麼難看?」恍惚中阿漁輕搖著我,急促地說道:「你還真相信那所謂的傳說啊?平日看你蠻開朗、爽氣的,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小心眼了?把夫婦間的未來寄托在兩根蠟燭上,不是太滑稽了?你呀!真是『新人物,舊思想』,快別想了,收拾收拾該出發了,今天是我們新生活開始的第一天,我要你帶著笑容,來,看著我,笑一下,嗯?」
我定定地仰視著他,那深褐色的眼球中鑲著一粒全黑的瞳仁,裡面反映出一張哀愁的臉孔,哪裡像新娘子嘛!簡直就是黃臉婆,才結婚第二天就這麼難看,怎麼可以?
隨著阿漁的手勢,我靠在他胸前,靜靜地偎依著。想著小時候常聽長輩們所說許多過年時的禁忌和典故,其中有一次,我記得最清楚,年卅晚上不能摔交、跌倒、挨打或哭泣,否則明年就會倒霉,偏偏八歲那年的大年夜,經過院子時我滑了一交,跌得並不重也不很疼;要是在平時,我會站起來拍拍屁股了事,但是今天是除夕,今天摔了一交可大大的不妙呀!想到它的嚴重性不覺「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哭聲驚動了家人,也嚇倒了自己,怎麼我又犯了另一個禁忌?越想越怕,越哭心裡越毛躁,越覺得氣悶,任媽媽親友們怎麼勸都化不開我心裡的結,哭到最後,連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收場,還差一點挨一頓屁股。過完年,早將這碼子事忘得一乾二淨,也不記得有什麼厄運降臨。
這時我靠在阿漁肩頭問道:
「你會愛我多久,阿漁?」
他握住了我的肩膀,用他那雙坦白的、深沉而狹長的眼睛,正面注視著我回答道:
「永久,永久,這輩子,下輩子,阿乖……」
這句話由他嘴裡說出來,竟有著特殊真切而永久的意味。我把他摟得緊緊的,用一顆跳動的心告訴他我多麼愛他,多麼高興,同時,也撫平了心中的皺折。拉開窗簾,灑進滿屋的陽光,頓時室內顯得光輝而明朗,連天花板上那兩大塊黑漬也談了許多。
第一章
在我尚未體味出婚姻生活美好之時,別離的陰影卻已爬進了心田。
旅行回來後,開始面對真正的生活。公公將家計大權鄭重地交付給我這個毫無經驗的新媳婦。
一切都顯得雜亂而陰霾,真不知該從何處著手。這個家自從婆婆去世後,已經多年沒有主婦了,更缺少一份生氣與歡笑,一切顯得陰沉沉、冷冰冰的。房子是日據時代的舊屋,和許多公家宿舍一樣,年久老邁。客廳的榻榻米改換成地板,紙拉門也換了木門。雖然剛油漆粉刷過,卻仍然掩不住那份陳舊,真像老太婆塗粉──全浮在臉皮上。
天井裡的一棵大榕樹,遮天蔽月,即使在大白天也要點燈。除了我們住的那間屋子由於是後來搭出來的,光線比較好一點之外,其他三個房間,都是陰暗暗散發著一股濕霉味。
客廳裡是一套咖啡色皮沙發,配上金黃色的窗簾,倒也有幾分活潑的氣息。早上在市場買了一大捧玫瑰花,蓬鬆地插在一個敞口瓶子裡,整個屋裡瀰漫著夏季的新鮮和微帶濕氣的清香。
我一面拭擦著桌椅,一面想著一定要叫阿漁把天並裡那棵大樹砍掉一些枝葉,這樣屋裡就不會這麼暗了。
一陣急促的電鈴聲刺入耳膜,心也像被紮了一下似的。這個門鈴聲音實在太尖銳了,趕明兒個該換個音樂門鈴,免得每回誰一撤鈴,我就嚇一跳。
拉開門,正好和阿漁打了個照面,一顆心「咚!」地一下沉了下去。他那張原本長型的臉孔,變得更長,上面像是浮著一層霜,又像在跟誰賭氣似的,一言不發放脫了鞋,往沙發上一坐,直愣愣地瞪著前方,不知在想些什麼。
「阿漁,你怎麼了?」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來。
他仍舊不吭一聲,只轉過頭來瞅了我一眼,流露著痛苦的表情。
「阿漁,你不是說要到船公司去嗎?」
「喂……」像是有什麼苦痛在那裡嚙他,一逕把嘴巴繃得緊緊的。
「公司的人怎麼說?」一陣驚悸,我不由地抓住他的手,瞪大了眼睛說:「不會是要你上船去吧?」
他用力地握住我,痛苦地低下頭去,在這一握之中,我已經知道了。那不可避免的一刻終於來了,只是,未免太快了一點。
「什麼時候?」
「越快越好,公司方面希望在一個月到四十天之內。」
「哦!……」
我驟然地放開了手,癱進沙發裡,心頭隱隱作痛,像猛然被螫了一下似的,麻絲絲的,一點點向週身散開,眼前浮起一團霧氣,四周都陷入白茫茫的一片。
沉默像一張無形的網,罩住了整個空間,太陽不知什麼時候由樹葉縫隙中跳了進來,稀稀落落地灑滿了一地,我死命地盯住自己腳尖上的那一點光圈,心裡已經感到遠別的沉痛。
直到耳邊傳來隔鄰午間電視開播的聲音,才驚醒了沉思中的我。側過頭,看見阿漁還是剛才那個姿勢坐著,嘴角下撇,像是受了什麼委屈一般,又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似的,不由一陣心疼,萌生出太多的愛憐與不捨,我輕輕推推他道:
「阿漁,別再想了,不是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嗎?」
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忽然使我變得堅強起來。是為了隱藏自己的柔弱?還是不願意看到一個比我更軟弱的男人?抑或是他那副無助淒惶的表情觸發我母性的本能?還是我受不了心愛的人受苦?來不及多分析,很快地有一種新的感情在成形,我疼愛地望著他道:「走,咱們上外面吃飯,街上逛逛,下午去看場電影或是去跳舞,由你決定!」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將脹在裡面的淚水逼了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氣。回到屋裡,拿起粉撲輕輕在臉上按著,塗上一層口紅,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告訴自己,不要輕易讓悲傷的情緒擊倒,如今你已經是一個婦人啦!
匆匆換了件衣服,再出來時,用盡力氣,投給阿漁一個溫暖的微笑,終於他臉上的冰霜漸漸化了,整個臉的線條也顯得柔和起來,露出一臉稚氣的純真,直溜溜地對著我傻看。
「走吧!我的丈夫。」我挽起他的手向玄關走去。
儘管封得再密,壓得再緊,那股離愁的酸楚仍舊盤恆在心頭,總會那麼出其不意地竄起來,刺一下。就像一扇關不牢的窗戶一樣,任你怎麼擋冷風也會鑽進來。
家裡像安置著一顆定時炸彈,聽著它滴滴答答響著,卻無法讓它停止,那份煎熬與無奈,直比死了還難受,心裡有如鼓了個大膿□,不斷發脹疼痛,卻不敢去碰它,也不能切除掉。
日子一天天過去,公司不斷催他啟程。已經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終於,公司發出最後通碟──八月一日搭機前往英國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