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元皙
追月是個特例,無涉……也是。
「你真的沒瞞我什麼?」
「若你是說,除了這草原之外的事,那就沒有。」
擺明了不懷好意,那粗劣得任人一聽就知道的陷阱,斷邪卻還是追問。
「這草原有什麼不對?」
「沒什麼不對,反正總有一兩個人死在這兒,也不是什麼大事。」說得雲淡風清,少年懶洋洋的笑了笑,卻不知那笑容底,有著連斷邪也看不清的血腥。
他是知道追月始終對無涉沒有好感,可斷邪總篤信只要有他在,追月暫時還是不會對無涉動手,然而,心頭的一絲不安是怎麼回事,那像是滑溜小蛇掠過自己心上的冰涼驚悚又是從何而來?
「你若是想害無涉,我絕不放過你。」猛地扯起追月的衣襟,斷邪難得動了怒。
不曾見過斷邪這麼激烈的反應,一時之間,彷彿連那雙眼眸都映上了詭麗的深沉,少年屏息著,不敢妄動,心裡明白,他可不是說笑而已,那是不惜雙手染上鮮血,也要擰斷自己脖子的覺悟。
這人,可是認真的!
為了那個叫做無涉的女人……
凝結的氣氛就這麼沉默著,直到斷邪鬆手,放開了他,而後頭也不回的走開,望著他緩緩離去的背影,少年才扭扭被勒得發疼的頸,似是歎息,又似輕笑。
「誰說我要害她,你還是不夠聰明哪!斷邪──」
◇◇◇
不自覺想起,斷邪曾對他說過的故事。
無涉一人獨坐在樹下歇息,等著斷邪的時間彷彿漫長得足以消耗她僅存的一點微弱生命,身體的疲累明顯清晰,卻又深怕安心睡去之後,便是永絕,於是,總覺得該想些什麼,好讓自己記得,還有個人……等著她。
於是,想起了那個故事,那時在斷邪溫柔卻冷漠的嗓音下,淡淡敘述的,充滿了悲傷與心痛的故事──
在那個故事裡,有個癡情的女子,甘願放棄一切,只為了愛一個她注定不可得的男子,連天都不允許的癡戀,終究成了毀滅的開始,女子因為那份熾熱的愛而死去,生前苦求不得的癡纏愛戀,卻在死後成了殘酷卻獨佔的愛。
忘不了斷邪對她說這個故事時的表情,一瞬間深沉幽暗的低喃是沉入心底一處的悔恨,勾起嘴角一抹淺笑如霧,竟是連眼淚都流不出的苦澀。
隱隱約約,彷彿是懂了那樣的表情所賦予的意義。
之後,無涉並沒有追問,是因為明白了,那樣無盡的生命對斷邪而言,只是痛苦的煎熬,時間並不能帶走傷痛,心底的傷口永難癒合,而苦痛不絕。
所以,他從此無情無愛,只因情愛傷人,而生命無絕,終是孤獨。
而是否強要他的愛,真正殘忍的,其實是她?
「……斷邪。」輕喃他的名,傾洩心中一處苦澀。
話語隨風,滲進了夜的寒霜,卻送不進他的心裡,不覺一時無語的沉默,刻入了心中成了絕望的烙印,無涉茫然的眺眼望向遙遠天際,只覺夜的寒冷、風的冷淒。
伸出了手,卻什麼也抓不住,天地之大,竟無處可去。
若從未遇見他,會否一切全然不同?若什麼都不知道,是否就會比較幸福?或許,就這樣死去……也好過痛苦殘生。
忍不住歎了口氣,一瞬間如浪花激盪而起的念頭難以平息,竟也在心中起了波瀾。
為什麼還不甘心?
為什麼還寧願拖著苦痛苟活?
若明知愛他是苦,為何還執迷不悟,苦苦執著?
人生在世不過短短數十載,而她的生命更是短暫,蒼天薄倖,待她如斯殘酷,任由苦痛留痕,在她艱辛走來的一步一步,她並非毫無所感,又怎能甘願?她也想擺脫這命運的枷鎖,卻無人伸手將她救贖,拖著病痛,何不乾脆死了,至少就是解脫。
活在這苦痛人世,死了,就能解脫。
一陣絕望,猛地便如洪水猛獸似的緊咬住不放,心中求解脫的念頭愈烈,終於還是緩緩閉上眼,漸漸離散的思緒宛若一波一波自手腳蔓延而來的酥麻,直到身體逐漸麻痺而失去了知覺。
以為就這樣再也睜不開眼,卻不期然感覺一股冰涼撫上了臉頰,透骨的寒冷令無涉稍稍回復了清醒,抬眼望向來人,卻又是另一個震驚。
「我來接妳了。」勾起的微笑動人,卻分不清是善是惡。
那眼前是個女人,女人身著白衣飄然,黑髮結髻,淺笑盈盈在那張蒼白卻嬌艷的美顏,瞧見此,無涉忍不住捂起了口,硬是將要出口的驚慌嚥下。
她曾見過這女人,這女人……就是她夢裡的女人!
一時之間也分不清楚是現實或是夢境,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不可思議,無涉只能愣愣的看著,眼前那張與自己相似的容貌。
「別怕,我來接妳了。」女人伸出透白如煙的手,撥過無涉頸邊一綹發,從女人的指尖傳來冰涼,讓無涉不住往後退縮。
「妳是誰?」
「我是誰?」讓她的疑問逗笑了,女人呵呵笑了起來。「我就是妳呀!」
無涉一驚,直覺反問:「如果妳是我,那我又是誰?」
女人眨著水亮的眼,笑意盈盈。
「妳也是我,妳是我的執著、是我的期望,我將無法達成的心願化成了形體,而讓妳成為我,成為我的替身,代替我,得到他的愛。」
「他……」
咽在喉頭的卻遲遲說不出口,無涉幾乎不願去想女子口中所指的他,與自己所想的是否就是同一個人。
只覺得女子那一雙黑得發亮的美麗眼眸猶如濃黑得化不開的夜色,翦翦秋水,任憑一笑一抿都是絕色,然而看在她的眼裡卻是尖銳如刃,直教她的心口劃開一道道的血痕。
如霧縹緲,女人的身影飄忽,卻又真實。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他是我的愛,是我用盡生命去愛的人,我因他而死,卻直到最後也沒有得到他一分一毫的愛,他太無情了,我的愛無法在他心裡留下痕跡。所以,我要他記得我的死,要他永遠也別忘,有個女人死在他的無情裡。」
那是愛?是恨?
無涉不明白,卻隱隱感覺身體似乎在呼應著女人的話,綿密持續的心痛在胸口蔓延,彷彿那一句句都在心裡留下了烙印。
曾經,也有個女子,要求我愛她,但是,我卻也將她推入萬劫不復的心痛地獄,直至死去。
腦海中迴盪著斷邪曾說過的片段字句,隱約間似乎與女子的身影漸漸重迭,癡情的女子、傷痛的男子,一段無疾而終的癡纏苦戀,隱藏在晦暗角落的糾結情仇,終於明雪。
見無涉遲遲未開口,女子悄悄地靠向身邊,嗓音低緩。
「妳還不明白嗎?」女子輕笑道:「打從一開始,他所選擇的就是我,而不是妳,是妳與我相似的面貌才令他駐足停留,在他心裡的,是我。」
宛若勝利者的告白,無涉不願承認心口沒由來的一陣狠狠重擊。
她竟無言反駁女子的一字一句,那些歷歷在目的曾經,教她如何能忘,多少次在斷邪的眼裡,映在那雙眼底的身影並不是她。
越過她的視線,究竟是凝望著誰?究竟為誰停留?
心死的一瞬,徹底絕望。
唇邊不知何時揚起狡詐陰毒的微笑,女子慢慢貼近無涉身前,伸出了蔥白的手指托住她蒼白的臉龐,而後吐息輕輕,覆上了她的唇瓣。
「現在,我要來討回我的東西,至於妳,就消失吧!」
第九章
若說這是死亡的瞬間,無涉也不會懷疑。
還能感覺到女子透白的身軀穿過自己的一剎那,那椎心刺骨的寒顫,骨血彷彿被深深剝離的不適,伴隨著幾欲昏厥的不適席捲而來,一瞬間以為,自己將被吞噬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我來取回該屬於我的東西,而妳,就代替我死去吧!」
沒有掙扎的餘地,無涉只能任由女子緩慢的剝奪她的生命,然而,她卻無法明白,若她從不曾存在,為何此刻仍會感到心痛?十數年的記憶如流水在她腦海裡清晰,怎麼能說,她從不曾活過?
眼角滑落的淚尚溫熱,落入身下濕軟的草地成了虛無,那是她的愛、她的悲,該如何輕易抹去,活得如此辛苦,無論是苦是甜,她都是一步步走來,怎能毫不在乎的便抹煞了她。
「我……不要……」
伸手虛軟的推拒著女子冰涼而蒼白的身軀,卻當雙手才觸及女子的身軀之時,便感覺那毫無所感的輕軟,彷似一用力就會深深陷下那樣柔軟而冷白的肌膚深處一般。
「妳還是別妄想著掙扎了,這樣妳才不會死得太痛苦哪。」
貼近耳邊的低語,女子猛地探出一隻細白的手揣進無涉的胸口,如霧一樣的錯覺,就這樣硬生生看著女子的手臂沒入自己的胸口。
無涉還未能反應,翻攪糾痛的感覺已自胸中擴散開來,猶如女子探入胸中的手正緊緊擰捏著心脈一般,禁不住便刷白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