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元皙
她這才瞧見,女子的胸口一片鮮血的空洞,像是被人活生生剖了心……
「哎呀,妳發現了。」女子發現她的眼神,笑了笑,「沒錯,這也是他做的。當年,我戀他,他卻負我,我於是在他身上下毒,唯一的解毒之法是吃了我的心……他吃了,在那一夜燒了整個村子,在火焰中親手剖開我的胸膛,吞下我的心臟。」
無涉臉色一陣慘白。
「他吃了我的心,那樣殘忍的行為引起了天怒,於是將他打入魔道,他一輩子不生不死,懷著罪惡永遠懺悔,永遠永遠……」
所以、所以他不願愛人嗎?
「這樣的他,你還敢愛嗎?」女子的手勁不減。
死亡陰影襲來,竟也教人退縮恐懼。
「啊──」
逐漸失了力的雙手,甚至連依附的力氣都沒了,軟軟的垂落身下,感覺著不屬於身體的異樣竊據支配著剝削如風中殘燭的軀體。
自手臂之後,無涉眼睜睜地看著女子俯臥著整個半身幾乎沒入她動彈不得的身軀,從胃裡瘋狂翻攪的噁心感加劇了融入身體四肢,卻還能看見女子半仰起的臉孔,蒼白而瘋狂的微笑。
「把妳的身體給我吧!」白燦燦的衣角一處在風中飄揚,如同枯白的骨骸,揮手張揚著豎立起迎來地獄鬼卒的旗幟。
「我不……」沙啞的嗓音已趨無力,僅剩慘白的臉頰邊,不知是汗水或是淚水,仍舊兀自固執倔強地頑強抵抗。「不是妳的替身……我是,無涉!」
一聲聲的宣告,竭盡氣力的嘶喊,腥甜的氣味已漫向喉間,是死亡的瞬間,腦海裡的點滴記憶化為片段,卻在腳邊碎落殘破,留不住一絲蹤影,終究在這世間灰飛湮滅。
「無涉!」
彷彿在深沉的黑暗底,有人正呼喊著她的名,她卻睜不開眼,以為深深的黑暗如泥濘噬人,脫不開那沉重的鎖銬,只差一步便陷落而迷失,猛地卻自暗裡陡伸出一隻手臂穿過了黑暗,牢牢抓緊了她。
只當是幻覺,直到愈加感覺抓在肩上的手心使力,那隱隱發疼的痛覺才使她緩緩睜開了眼,才發現抓著她的人,是斷邪。
手臂穿過女子的身軀,直直抓牢了她。
「斷……」勉勉強強開口,喊了一聲,卻再沙啞得發不出聲。
「別說話,已經沒事了。」
眼前的人笑著,望著她的眼底是一泓溫柔靜水。
然而,她卻為何感到淒涼?
抬眼望上女子的臉,竟是如此絕望,於是不忍的垂下頭,聽見女子嘶喊著淒厲在耳邊,那樣一句一句問得血淚。「妳憑什麼得到幸福,憑什麼……」
無涉不忍的別過頭,完全無法像一旁的斷邪一般,彷彿渾然未覺似的輕鬆自然,女子的每一聲控訴都像是尖針一樣,令她無法安適。
低垂著臉蛋,無涉像是隨時都會忍不住衝動的舉起手掩住自己的耳朵,然而她卻感覺到一絲冰涼黑髮滑過臉頰一側,無涉抬起頭,在淚眼模糊中望見女子凝望著斷邪,那不知是笑是嘲的表情。
「終究,你選擇的人,不是我──」
這一句話,清楚的,像是只說給他一人聽。
但是,女子的話語隨風,卻像是傳不進斷邪耳裡,斷邪急切關注的溫柔雙眸殘酷的穿過女子哀傷的面容,一如那雙穿透她胸口的手,落在無涉的身上,都充滿了熾熱沉重的壓力。
看著女子絕望的臉龐,無涉只覺得說不出口滿滿的愧歉。
只瞧見在無聲歎息中,女子身影漸漸淡去,枯涸的眼已流不出淚。
無涉忍不住想伸手抓住女子,只是手才探出去碰觸到女子的衣角,那指尖觸及的部分便瞬間化為茫茫的白霧,雙手抓不住任何的東西。
在黑夜中,無涉看見女子的衣衫飄動,帶起淡淡燒灼一樣的熱氣,初時未曾細看,直到此時才發現,那白衣各處都有著焦灼的黑影,而在白衣之下,彷彿也可隱約見得那半身焦黑的血肉……
「無涉?」或許是發現了她的失常,斷邪關心的詢問。
她啞著聲,懷著一絲痛苦。「我都知道了。」
「……那妳還會……」不堪回首的過去,冷酷如他,並非無涉想像中完美,她還會愛他嗎?
無涉搖搖頭,感到握在肩上的手令人安心,而胸中的痛苦也已漸漸消失,順著視線看去,卻發現女子的身軀竟緩緩地蒼白、模糊,最後竟如一縷輕煙散去,雪白的衣衫化作煙塵,在身邊飄散作羽絮輕柔。
只當是在哭泣吧……
悄悄閉上眼,淡淡的,像是說給自己聽。「對不起。」
任由天際飄下一片焦黑羽翅,無聲無息落在腳邊,織就一地破碎的歎息。
◇◇◇
「真是危險哪!」慢條斯理的隨後走來,追月冷冷環顧四周,而後走近那焦黑燃燼的羽毛,一腳踩下,眸光黯淡。「要是再晚一步,妳就真的死了。」
斷邪扶起無涉,望著她深深不安的神情,心中無限自責。
「你早知道了。」不管再怎樣友好,對於少年次次冷嘲熱諷的冷眼旁觀,斷邪也忍不住動了怒,一時之間氣急攻心的反應,讓他不自覺嚴厲了口氣。
「我早就警告過你了,在這死者鄉里,只要心生雜念就會成為阻礙前行的魔障,一旦遲疑,就會反被心中的魔障吞噬殆盡。」
追月說得事不關己的模樣,一雙銳利的眼卻一邊打量似的盯著無涉,那緊盯不放的視線足教人渾身發毛,卻又稱不上是一副非得將人剝皮斷骨的仇視,倒像是單純的想看看她的反應一般。
追月那一番話,無疑對無涉造成了極大的衝擊。
若說她毫無所感,那是騙人的,適才發生的一切直到此刻都仍是清晰得連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還殘留著恐懼。
然而,她卻無法解釋,那樣真實的感覺究竟是虛是實?
假使那只不過是場噩夢,何以她在女子步步逼近時,透骨的恐懼依舊清晰;但,如果那不只是場夢,為何斷邪竟毫無所覺女子的存在?
要是追月說得是實話,那女子的出現似乎也能得到解釋,女子代表的是長久以來在她心中潛藏的、害怕的陰影,這兒就如同一面鏡子,將心中晦暗的角落放大,並且化為真實,如同追月所說:心裡雜念會成為阻礙前行的魔障,而她也陷入了自己心中的魔障裡。
見無涉不由自主地躲著他的眼光,追月這才斂去了視線,轉而對上斷邪。
「在這兒,心裡的恐懼會化為真實,讓人死在虛幻中。」
雖是不大不小的音量,卻已令無涉聽清楚他那話裡的意思。
他……是在警告她嗎?
警告她,若是不想死,就盡早回頭,否則難保不會再發生如同適才的事,而她,也不會每一次都幸運的。
無涉悄悄揪緊了斷邪的衣角,引來了斷邪的關注。
「我會保護她的。」斷邪伸手緊緊回握。
「現在的你,幾乎已與凡人無異,你既然動了心,就不可能再無心無情,又怎能逃離魔障?而你,究竟是想助她?還是與她共赴黃泉路?」
冷眼注視那無意識的細微舉動,追月淡淡一挑眉,無情冷漠的態度足教人連心都降至冰點。
明知追月說得並沒有錯,斷邪卻不願承認。
即使不生不死,一旦動了心,就與凡人再無異同,然而,從無我之境墮入紅塵苦境,那是自己所選擇的,都已走到了這一步,又該教人如何回頭?
「總會有辦法的。」
懷裡,還能感覺到無涉的體溫,那貼緊著自己的柔軟身軀是如此孱弱而單薄,多少次摔落在自己的無情之中,明明他已是無力再負荷,卻怎麼也無法忽視那雙伸出的雙手。
他如何能辜負這樣一顆誠摯堅決的心?
「什麼辦法?」追月一步踏出,阻擋了他的去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還是再像五百年前一樣,親手將摯愛你之人推入死亡,莫非這就是你的決心?」
斷邪忡怔著,竟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自然不願再見五百年前相同的情況,若說實話,其實斂羽的死,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他無力阻止,只能任由事情發生。
而無涉呢?
打一開始,他就可以避免去招惹一切不必要的麻煩,甚至完全不與她有任何的牽扯,然而,他卻執意踏入她的生命,也可以說,是他一步一步將無涉逼上死路,而他根本就能夠輕易阻止這一切的發生。
是他,正將他所愛之人推向死路,正如同斂羽那時一樣。
正當一片靜謐,斷邪開始為追月那一番話動搖時,卻聽見無涉輕輕開了口,如雪落的聲響,細微卻清晰。
「他的決心是與我相守,無論生死,常伴身側──如果斷邪的身上背負著罪孽,就讓我同他一起承受吧。」
斷邪只覺心頭一暖。
「妳可知為此妳將付出多少代價?」追月皺眉。
無涉沒有答話,只是催促著斷邪,央求將她放下,斷邪無奈,只得依言將她輕放在樹邊,自己則半步不離的守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