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無情扣

第16頁 文 / 元皙

    「還有多久?」寬大的斗篷之下,纖巧的人兒輕聲問。

    為了趕路,斷邪幾乎是連夜不停的策馬前行,但是,無涉哪裡禁得起路程的顛簸漫長,她雖是絕口不提,卻仍看得出疲累。

    此刻,無涉偎靠在斷邪懷裡,也許是病痛消去了她的精神,火紅艷艷的紅衣反是將她如雪蒼白的孱弱更加肆無忌憚的彰顯,冰清秀雅的美顏楚楚嬌憐、絲絲扣人,卻依舊是驕傲而高貴的無涉。

    「就快到了,從這裡去,只剩下沒有多少路程了。」

    斷邪答道,瞇細了一雙銳色的眸子打量著四周的景物。

    往西而去,四處皆是一片荒涼原始,眼前所見盡無人蹤。

    西行之路必諸多險阻,他得盡力爭取時間,不然若是遲了,那他的心血就都白費了,他是不願看無涉就這麼死去,她還年輕,尚有大好的人生,那樣青春美好的生命,不該如此輕易便消逝於天地之間,化為灰燼塵煙。

    就算是跟閻王搶人,他也絕不任她輕易死去!

    「這兒好荒涼,一路來,似乎都沒見著人影。」

    往週遭一眼望去,儘是蒼蒼草原,蒼穹遼闊,常駐京城,無涉何曾見過如此景色,草澤綠而豐盈,恍若空氣尚飄蕩著淡淡草香,舉目所見,無邊無際的青綠與澄藍,天地成了一體。

    日落,如火艷陽落盡西山雲海,彤雲彩霞映滿天際,臨夜,夜若深絨,閃耀滿天星子爍亮晶瑩;初陽,澄黃金光乍現山巔一角,剎那便是光影燦燦,無論日夜更替的時序流轉,這一切看在無涉眼裡,都是美好。

    長年的行動不便,使得她已錯過太多。

    當她驚覺時卻又已太遲。

    「這兒,已是西邊的盡頭,要是再往裡頭去,那兒……便不是常人能到的地方了,現下咱們走來的這片草原,喚作『死者鄉里』。」斷邪輕聲解釋。

    「死者鄉里?這明明是豐美的草原地,何以有這麼恐怖的名字?」

    無涉的疑問令他停頓了會兒,許久才緩道:「因為來此的旅人多半在此便迷失了,迷失在死者鄉里遍尋不著出路,於是他們因恐懼而瘋狂,最後成為了這豐美草原下的養料。」溫柔極至的嗓音,卻說著凍至冰點的語句。

    即使早知他與自己的不同,早知凡人的執著癡傻看在他眼底,只是愚魯,卻在乍聽他說這番話時,仍舊忍不住深深惶恐不安。

    斷邪與她,終究是雲與泥的遙遠,他的眼中無視一物,而她卻是獨鍾一人。他無情,她卻癡傻不悟,或許她正如他口中的旅人,迷失在他心中那片廣大的心田,終將化作他心中一處虛無。

    光只是想像,就令她害怕!

    要是有一天,她死去了,是否……終究如飛絮,在他的心裡留不住?

    她畢竟只是個凡人,擺脫不去七情六慾、愛恨瞋癡,注定了一生一世的執著不悟,而她不願所付出的一切到頭只是一場空。

    閉上了眼,若是不看不想就能忘卻,那麼她寧願一輩子不醒。

    就算是夢也罷,她只願在此刻,他的心中能有個她──

    「唉。」嗓音輕輕,反而更加觸動傷心事。

    「妳在擔心嗎?」懷中微微輕顫的纖細身軀引起了他的注意,斷邪問道。

    聽見他話中的擔憂,無涉只覺不該再讓他為自己煩心,於是便淡淡的笑了笑,笑了,才能遮去眼底不及掩飾的淚。

    斷邪低頭瞧見她初露的笑顏,不覺也放鬆了緊繃的思緒。「笑什麼呢?」

    「沒什麼,只是覺得該笑一笑。」搖了搖頭,無涉深深偎進他的懷裡。

    知她心細,所以才會說這番話來安慰他,令他不至煩憂,無涉總處處為他著想,而他呢?是否也能夠如此。

    「無涉……」斷邪緩了緩。「若妳想,我們現在還是可以折回去的。」

    「為什麼?」

    「我們這一去,生死未知,也許……也許妳撐不過半路,也許到了那兒,仍是沒有醫治妳的辦法。無涉,我不想勉強妳,只要妳不願意,我們隨時都可以回去的,我會一直陪著妳的。」

    斷邪說得殘酷,卻也是實際。

    依無涉目前的狀況,誰也不能保證她能安然撐到最後,人生最痛苦之事,莫過於有了希望卻又落空,他不想見無涉痛苦傷心。

    有了希望,就必然失望,他如何能再傷害她一次?

    如果期望終究失望,那他寧願不要期待,早知結果不變,痛苦必然,那麼一開始就不要給予任何的希望。

    然而,相對於他的擔憂,無涉卻只是搖了搖頭。

    「無涉──」

    阻止了他再說下去,無涉輕柔的嗓音中有著堅持。「沒關係的。」

    已是無法改變她的決心,任憑再說什麼也是多餘,斷邪只得歎了口氣。

    如果可以,他是多想代替無涉承擔這些苦楚,但是,一旦說了「如果」,那便是再也無法改變的,既是如此,至少別讓自己後悔。

    於是,風起草動,任由一處情意淺動,終不安歇。

    ◇◇◇

    是夜。

    眼見前行路途愈加難行,加以夜露凝重,漫起薄霧,阻礙了視線,為了安全起見,斷邪決定暫時停頓一晚。

    找了一處平坦將無涉安置妥當,斷邪便在四處尋找充飢解渴的野果山泉,死者鄉里的深夜,沉寂得令人彷彿會想起什麼深深遺忘的記憶,連靈魂都會吞噬的恐懼,足教人打從心底起了寒顫。

    走了稍遠,斷邪尋得一處溪流,心裡正暗暗為這夜的詭譎感到不安,一心想著得盡快回到無涉身邊,然而,當他取了水,正欲往回走去,卻隱然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窸窣的微弱聲響迴盪在陰冷的夜,猶如鬼魅低吟。

    斷邪回身,望向那一片茫茫白霧,夜無星月,卻能見如波浪擺曳的野草地間,似乎隱隱約約飛舞著連自己也解釋不出的幽綠色的浮游光點,連他都感詫異,對於眼前的景象。

    本該一無所視的視線所及,卻獨獨深深凝視那白霧蒼茫的眼前。

    是看見了什麼?還是錯覺?

    「斂羽?」口中,無意識輕喃的名,連自己都感到荒唐。

    一時之間,在那閃爍的瑩綠色光點圍繞中,竟也無法分辨了,只能看著、看著,眼前緩緩在白霧中浮現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來,飄飛的黑色長髮、明眸淺笑的容顏,熟悉的人兒……

    真的是她嗎?那早該死在五百年前的人。

    斷邪怔怔的看著,心中逐漸喚醒的記憶瓦解了那苦心築起的圍牆,如潮水般湧來的痛苦回憶,五百年來無時無刻殘虐著他,長久的生命、長久的苦痛,在此一刻,似乎只在昨日清晰。

    如何能忘,她的無悔、他的絕情?

    眼見那白霧茫茫中,纖柔的身影緩緩走近,伸出的手停頓在半空,斷邪卻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正遲疑著,耳邊卻猛然聽見熟悉的嗓音,瞬間,眼前的人影如碎裂殘破的琉璃瓦片,在那層層白霧中逐漸剝落消失。

    「連我都認不出來,是那小姑娘的愛蒙蔽了你的眼睛嗎?」突來的聲音,成了破解魔障的利刃,自那如網的濃霧中透出一股清明。

    聽得出來,是相當諷刺的問話,毫不留情的挖苦只會出自一人的口中,果不其然,自白霧中,走出了追月修長而俊美的身影。

    「原來是你。」出口的失望落入了深深的歎息。「……追月。」

    看來,是相當不歡迎他哪!

    少年不著痕跡的打量著他的反應,只當他話中的失落是隨口的玩笑,相當不以為然的聳了聳肩。「不然你以為還會是誰?」

    被追月那雙精銳的眸子看得渾身發毛,斷邪不敢想像,精明如他是否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於是頭也不回。

    「……我該回去無涉身邊了。」

    然而,少年哪是這麼容易就讓人打發的角色,他絕口不提,並不代表追月看不出,薄冰一樣的眼眸瞇成了細線,追月一語道中他的心中事。

    「剛才,你不是以為看到了斂羽?」少年的敏銳,令斷邪一陣心驚。

    不願承認,那一瞬間的心悸如此清晰。

    「我不想聽你開玩笑,追月。」沒有回頭,連斥責的嗓音聽來都懦弱。

    「誰說我在開玩笑?我這可是在警告你哪,斷邪。」連半點起伏都沒有的直述語氣,聽起來格外令人警戒,理所當然也不敢輕易疏忽那話裡的涵義。

    警告?

    斷邪疑惑的回頭反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避開了他詢問的視線,少年似有隱瞞,只隨口答道:「沒什麼意思,都到了這兒,我只是要你小心點。」

    斷邪邊聽邊皺起了眉。

    他瞭解追月,以他的個性,在自己有意的疏遠之下,絕不可能大費周章的找到他,卻又毫無理由,追月是個聰明的傢伙,向來有他自己的主張,但是太過偏激的性格卻總讓人不敢恭維。

    忍不住停頓,何曾在意起別人來了?

    永無止盡的生命,就某個程度來說,其實是一種懲罰,將他陷入亙久的孤獨與空虛之中,如他這般無私的愛著天下所有人的感情,或許才最是無情,因此,從來沒有什麼能在他的心中激起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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