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葉傾城
不知為什麼,只覺頭暈目眩,是太陽的直射吧。還強撐著要看人家辦手續,寸步不離,盡忠職守。龍文也不理會我,「去呀。」
有大蓋帽在場,我先一驚,才看出是海關工作人員在現場辦公。說是藥品,一盒一盒地拿下來,開包,檢查,填單。
極其無趣。
方萱也在場,絲巾密實包著,反有阿拉伯女人的風味,正午時分,仍散著淡淡花草香氣。一看到我,立刻溫聲催促,「過來幹什麼,到樹蔭下去。」
太陽暴烈,我反而打幾個寒顫。心不在焉,又退回龍文身邊。
先以為是隱語,以飲食男女埋伏刀槍劍戟,但大胖子嗓門巨大,還不時岔開來喝吼眾人:「放輕點放輕點,那是藥。」轉頭接著跟龍文:「在外頭玩,也要講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三個不動搖,四項基本原則。一個中心,以健康為中心;兩個基本點,對老婆基本公平點,對情人基本溫柔點;三個不動搖,老婆地位不動搖,家庭結構不動搖,經濟大權不動搖……」
眾人哈哈大笑,我亦笑。口乾得緊,去買了一瓶水,只喝了一口,只覺滿口發苦,完全不對勁,估計是自來水灌的。一陣陣,只想作嘔。
也不知捱了多久,終於大功告成。我昏昏沉沉過去,剛與大胖子握一個手,只聽「卡」一聲,清晰明確地來自我腰間。
下意識地,我抬手去護,不知按了什麼鍵,忽然間,它開始發聲了,尖扭的怪音,吱吱嘎嘎地重複著,「老婆地位不動搖……」
我只昏眩得來不及觀察眾人的反應。
大胖子已經跳起來,聲音恐懼得變了調,「你是誰?你帶錄音機幹嘛?你要幹嘛?」
把我當胸衣服一揪,我整個人被拎起來,龍文撲過來,「何先生,」被他一掌推得轟跌於地。
我半死不活掛在半空,尖叫起來,只聽方萱一聲大喝:「放下她,她是我的女兒。」
……
我覺得我不存在了,我是一鍋煮沸了的湯,氣泡翻滾,四處流溢,這樣滾燙灼人,燒痛了我。我不要這個身體了。
一時又非常冷,寒冰冷雪,陡然閃過他的臉,曾如寒冰冷雪,甚至不肯看我一眼。
很認真地想,我要去空調的出氣口躺著,那裡一定比較暖和,有熱風吹。
再醒來,只是十分虛弱。電影裡白血病女主角一般躺在雪洞似病房裡,打吊針,簡直週身透出嬌弱唯美之氣來。
床前,靜靜坐著方萱。她瘦了。月白衫裙靜靜四散,彷彿一小泓淡藍的眼淚,凝成薄冰,隨著風起,微綻裂痕。
有微脆的碎裂聲。
而她週身的花草香氣,仍如春日。
我微弱笑一下:「你瘦了。」
她眼圈當即紅透,泣不成聲。
「錦顏,對不起。」
我有氣無力,「我的肺炎是你傳染的?」
她簡直不知該如何開口,「我說的是……」
我已經知道,「與我父親?孽緣?」
總是這樣的。起初都是緣,原來無非孽,所有互相傷害的戀情。
她焦灼地解釋,「錦顏,那塊玉……」
我說:「我餓了。」
方萱又回來,龍文隨在後面,捧了一個鍋,對我笑道:「越發像才女了,隨時可以由兩個丫環扶著,在白海棠前邊吐半口血。」
我嘿嘿數聲,我的力氣只夠皮笑肉不笑。不然就傷筋骨了。
是皮蛋瘦肉粥,燙,嘗了兩口且擱下。
方萱只說:「我一直在找你。」
一定非常困難。
聽母親說過,我們本籍湖南長沙,兩歲便搬遷至遼寧丹東,父親去世後母親又拖著大的帶著小的來到武漢。萬里迢迢,鄉關何處。
我答:「我想,是因為造化弄人,不是為了躲你。」
她只哀哀,「錦顏,我不是拋下你……」
我很累,還不得不世故接口,「自然,但你單身女子帶孩子不便;還有,你經濟狀況不允許;另外,為我好,在一個正常的家庭長大對孩子有利。我明白。」
她臉上露出微微寬慰,復又沉默,許久:「你真是個聰明的女孩子。不知道為什麼,聰明的人多半都不夠勇敢。」
她所譴責的,該是我父親吧?
她也曾經如我,是個勇敢的小女子,當愛如潮湧,便身隨愛去,不計後果,但他贍前顧後,猶豫不定。
畢竟,她只是他的心上人,並不是枕上人,衾上人,共同走遍人生路的人,而他的心,也愈來愈中年、愈來愈冷硬了。
彷彿又聽見二胡了,幽幽地,淒婉地。
《二泉映月》,是他生命中兩條不可捨棄、不可並存的泉水吧?
母親有時半帶怨半追思地說起父親:他的聰慧英俊,他的多才多藝,喜歡女人,又喜歡自己被女人喜歡……
我接不了口,索性埋頭喝粥。表面冷了,裡面仍燙喉刺嗓。
「錦顏,」她吞吞吐吐,「你想不想跟我住?」
我猶豫了很久,彷彿是給她以希望,但其實只思索如何開口較為委婉。
「並沒有區別。我二十七了,很快會遇到男朋友,結婚,自己有自己一個家,現在動來動去,有什麼意思?」
忽然她便老了。她的雍容美艷分洪般流洩一空,皺紋乍然加深,繁密,像無形之中綻開的死亡之花。
她仰起臉:「錦顏,你二十七了,而我,是二十三歲生了你。十一月,我就五十了。」
仍如一朵芙蓉開在雲霓下,但她掩住臉的手臂在陣陣顫抖,也許因為流淚,也許是病房裡的空調太冰涼,她也已經如大部分中年人,有會咯吱咯吱響的關節。
五十歲。
西諺說: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是老狐狸。
而她是雪夜裡嬌媚的銀狐,無聲行走,纏綿癡醉,踏雪無痕。但她,竟然也老了。
我心酸地掉下淚來。
太虛弱,撐不住,軟軟倒下,又睡著了。
所有人都圍著我,連錦世都特地從學校回來好幾趟,母親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我,三四天,才覺得精神濟一點。
趁母親偶爾出去一會兒,我問龍文:「你早知道我是她女兒?」
他笑,「不然怎麼會出現。」
我歎氣,「多麼大的打擊,我本還以為我魅力超群,來者難逃電網呢。」做個很灰心的樣子。
他大笑,「錦顏,有力氣開玩笑,我看你死不了了。」
「這些日子,是她讓你來照顧我?」
他稍許躇躊,「差不多。」
龍文臨出門,忽地放下一張報紙在我床頭。我心知有異,翻一翻,卻都是些國家大事,頭版頭條,看不出什麼名堂,剛欲草草放下,忽然掠過一個「萱」字。
報上寫道:在最近增強納稅意識的一系列行動中,又有一家公司受到感召,主動將幾年來所漏稅款一一補交。這家名叫『忘憂草』中港合資公司,一直錯誤地認為,合法避稅是可以的,因而漏交國家大量稅款。經過學習與教育,一次性交清所有款項。省國稅局當即表示,免除其罰金……
如果我眼圈發紅,久久不肯把臉自報紙上抬起,那是為了她的心,如此誠惶誠恐,一意取悅我:她的女兒。
我該怎樣告訴她,不必要的。
母親輕聲問:「怎麼了?」端了一鍋排骨湯。
「她,跟你說什麼了?」早已在她身上不見了三十年的機警,又躍躍欲試。她坐下來。
我一愕,「誰?哦,她沒說什麼。」
母親臉一沉,「你一直瞞著我。」
我大驚:「哪有的事?」
「那塊玉呢?你回來提都不提,往抽屜裡藏,當我看不到。」母親竟悻悻然。
我啞然半晌。只是不在意,又沒有好衣服配它,故而隨手一擱,誰料便是欺君大罪。
只好悶聲聽。
「沒想到,她這麼多年,還帶著它。」母親眼圈不自禁泛紅。
我問,「媽媽,是爸爸送給她的嗎?」
母親嘴唇良久顫動,「當初,你爸爸刻這塊玉的時候,我就奇怪,這麼好的材料,怎麼刻這樣一行字。私章不像私章,閒章不像閒章。然後就不見了,問他,跟我支吾吾。我心裡一直是個結,原來是送了她。」事過境遷,笑裡卻仍有苦澀滋味,像炒得爛軟的苦瓜,淡淡苦著。
我實是小覷了母親。她老早便知,竟能一直行止如常,毫無異色。或者,只因我的心事繁亂,忽略了母親的一切異常,她所有的悲傷?
「媽媽,雖然以前,是爸爸對不起你,但他已經過世那麼多年了,看開吧。」非常肉麻的說詞,但誰來告訴我,此刻我能說什麼做什麼?
母親匆匆拭淚,哽咽,「其實我也對不起她,要不是我,他不會死得那麼早。」
她只頻頻拭淚,我心焦如焚,又不敢催促。
啜泣著,「她跟你爸,我一直睜一眼閉一眼,可是你爸回來說,她有了,求我成全他們。」母親嗚咽出聲,「不是我不通情達理,我成全了他們,誰來成全我?我後半輩子怎麼過?你外公外婆還要臉哪。」雙淚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