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心碎之舞

第10頁 文 / 葉傾城

    眉宇之間隱約震動。

    不待他吃完,我便和龍文走了。

    奔月似輕盈步伐。

    不數日,明石打電話來,一貫地不著力,「有幾張博物館的贈券,過來拿兩張,跟男朋友去看。」

    這是第一次,他這樣明白地提到———「男朋友」。

    我輕聲而肯定:「我沒有男朋友。」

    「那天那個呢?」問得若無其事。

    我笑:「如果他是,那你也是。」是否太曖昧,不留餘地,「反正都滿足條件:男;2:朋友。一個人不想去,你還是和太太小孩去吧。」

    「她們哪有時間,卓然星期天鋼琴考級,她媽媽陪她,忙得不得了。」

    忽然兩人之間是冗長至不必要的沉默。

    我心如黑人勁舞的鼓點般急驟跳動。

    過濾掉我身邊的人,也淘汰掉他身邊的人,只剩了我們兩人,彎曲纏繞的電話線像銀河般浩瀚不可跨越。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原來呼吸也是有重量的,一波一波沿著電話送過來。我聽著他的呼吸,慌張得不能自已。

    「那麼,我們一起去?」

    他終於說了。

    烈日已經落下,可是地面依舊是滾燙的,像一個熱情女子,記起舊事仍心潮澎湃。

    8時,我準時來了。他在路燈下轉身。

    霎時,所有南國日子都回來。

    茂茂竹林,在夏天格外森綠蔭涼,有蟬的叫聲,瘋狂燃燒,叫成透明的一根線,那狂喜的顫慄。我只是看著他,心悅君兮,君知不知?

    ……怔一下問:「你說什麼?」

    明石立住看我,「不肯告訴我嗎?」

    我愕然,「我沒有聽清,你再說一遍。」

    他遲疑一下,「沒什麼。哦,你跟伊龍文怎麼認識的?」

    已經打聽出他的姓名?我笑道:「跟認識你一樣,與一場血和死亡有關。」

    「那麼,忘憂草呢?」

    「方萱?我採訪過她,寫了一篇她的文章,大概,我想想,月可以登出來吧。」

    明石的眼光壓下來,「你們熟嗎?」

    「不算吧。」有點驚惶,他的目光如此沉重,我只覺承不起。

    在博物館的水磨石地板上,他的腳步一時輕一時重,他終於說:「錦顏,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的幫助?」我訝然。

    他說:只是幌子,所謂貿易、進出口,忘憂草其實走私,偷逃國家稅款,他們早已掌握線索,苦無明確證據。

    他還說……

    全世界充斥著的,都是蟬的叫聲,我快聾了,看著他的嘴一開一合,一開一合,像嚼著一塊吃不完的口香糖,卻什麼也聽不清。

    他竟還在說:「錦顏,我需要你的幫助。」如此如此懇切。

    這世間的豐盛,情愛的撫觸,讓我不能控制我的愛與慾望,而生命只是短暫悲傷,

    你怎忍將我這般傷害?

    我的聲音陌生,全然不似我自己:「你約我出來,為了跟我說這個?」

    「錦顏……」

    「不用說了,」我粗暴地打斷他,轉身便走,一步步踏在自己心的碎片上。

    像一場全軍覆滅的戰役,我的愛損失殆盡。

    但方萱……他說的是真的嗎?

    再見龍文,我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你們公司,主要做什麼?」

    「貿易啊。」

    「貿易是什麼?」我直通通問。

    「買進賣出。」

    我冷笑,「我知道,街口小賣店,都是買進賣出,一張八毛錢的郵票,可以賺四分錢。我是問,你們買進賣出什麼?」

    他正在幫我拆信,此刻慢慢停下,「錦顏,你究竟想問什麼?誰跟你說了什麼?那個老男人?」

    良久我才道:「龍文,我們去喝酒。」

    兩個人,幹掉三瓶不知年紅酒,都有點過了。龍文臉孔似關公,我便極愛笑,總是呵呵呵,凡事無一不可笑。夜已寂,我們東倒西歪在長堤上,聽見遠遠海關大鐘沉沉敲著,數都數不清多少。

    我問龍文:「你從來沒有對我說過你家裡,做清高狀,表示你不沾家裡光?」

    「我來告訴你,」龍文笑:「我高祖父點過清朝的翰林,曾祖父參加過同盟會,祖父在國共兩黨都是高級將領,父親是有建樹的結構工程學家,母親是留日的醫學博士……到我,便強弩之末了。」

    我笑嘻嘻:「你也不差呀。」

    「我,」他自嘲,「我只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年華老大,一事無成,做一份莫名其妙的總裁助理,大太監李蓮英身份。」苦笑,「據說這樣的人家是天生要出敗家子的。」

    我大笑:「龍文,你怎麼會是敗家子?」

    「還不是,」他歎一口氣,「我十六歲早戀,十八歲出國,在法國呆了七年,只混了張文憑回來。」

    我稀里糊塗地拍拍他,「大學是夢想的準備。如果跟夢想無關,學得差一點有什麼關係。」忽然省起,「你有夢想吧?」

    「有。」他非常肯定,「但是很幼稚。我要和相愛的人一生一世,地老天荒。像中學生是不是?」

    我大笑,「地老天荒?你能活多久?地球爆炸了都活不到地老天荒,我要求沒那麼高,我喜歡吃巧克力,就想開家巧克力專賣店,叫做———什麼呢,『錦顏之夢』?在一個巧克力色的下午,坐在陽光裡,咬一塊香濃的巧克力,喝一杯釅苦的秋茶,看一部叫做《威尼斯之死》的電影或者叫做《金閣寺》的小說,而人生並沒有更苦的事了。然後,把我一生吃過的巧克力盒子都掛在牆上,等我老了,再沒人送我巧克力的時候,我就坐在店裡看它們,看,我的一生都在牆上了。」

    不知為什麼那麼可笑,我伏在堤上笑得眼淚都迸出來了。

    龍文靠近我:「錦顏,你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我睜開半隻眼,「然後明天早上被我媽媽痛罵一頓,女孩子家在外面喝酒?人長大,的確有些行為要背著家人了。龍文,不好意思,我信任你如同信仰,你家有沒有空房間?」

    龍文遲疑一下,先說:「我打個電話,」然後才答:「我一個人住。」

    但也並不是誘惑,我倒下來就睡著了,所有輕憐蜜愛,抵不上一夜好覺。

    驚醒,天已大亮。我鬆開酸麻的手臂,才怔忡發現,千般溫柔,只來於一個枕頭。

    而那夢中的臉容……我掩面,不肯向自己承認。

    龍文住的地方很大,所有門都閉著,我數一數,十一個,連龍文睡哪一間都搞不清。

    也不敢去搜尋衛生間。只頭痛欲裂,匆匆而去。

    第七章

    沈明石又約我,我竟然不加思索地答應了他。

    在青青的湖畔,他問:「你願意幫助我了嗎?」

    我緊緊地與他擁著。難擋心底的騷動,如火柴難擋燃燒的誘惑,如落葉在腐朽裡懷著重生的渴望。

    身體深處,玻璃一樣透明脆弱的痛著,充滿愉悅的撕裂感。

    漸漸沉入那黑暗的深淵,眩暈的漩渦。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他低低地道:「錦顏,我想我是老了,我從不知道我可以這樣清靜地愛一個人,只是愛,沒有慾望。錦顏,忘憂草的事……」

    我一閉眼:「我答應。」

    沈明石放了個小錄音機在我衣內。

    明石說:是20分鐘的磁帶,足夠了。

    接下來,我找到龍文,對於我的要求,龍文有點吃驚。「你又不懂,帶你去你也看不出名堂。」

    我很執拗,「就是不懂才要看,增長見識啊。」

    「交貨有什麼好見識的,開箱,驗貨,簽收,然後就付賬。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吧,不算一個好理由。」他氣了。

    我笑,「第一,我只吃過豬肉,沒見過豬跑;第二,『我要』呢?這算不算一個好理由。」

    擾嚷半日,他很勉強地去請示方萱。

    不知為什麼,我明確知道方萱一定會答應,而龍文也知道她會同意,方萱便更知道我們的知道。但彷彿有默契,眾人齊心協力,一定要將其過程延長,並且極之艱難。

    到最後,龍文還頻頻叮囑我,「多看,少說話。———你天生是個言多必失的人。」

    此去將遇到什麼?透不過氣來的緊張,卻只像恐怖片裡女主角去拉開門的一刻,關注著門後藏著什麼。我幾乎不記得本來目的,如一場艾麗斯漫遊記般奇趣。

    略略失望,並非港片裡荒野似的碼頭:到處莫名其妙懸著吊鉤,堆滿集裝箱———

    在隨後的武打鏡頭裡,它們將大派用場。就是一個普通的貨運港。

    頭卻有點疼,喉嚨發乾。

    自有專業人員去辦手續,龍文只與對方寒暄著。是個大胖子,揮汗如雨,一身白肉如北極熊一般,流出來的都是油。

    比較像殺豬的,但不像黑社會成員,連搞笑片裡的都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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