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葉傾城
略略猶豫,「我認你做乾女兒好嗎?」
我側側頭,以為是聽錯。
這簡直是唐伯虎點秋香時代的語言,此刻借屍還魂地回來,在電話、手提電話、傳真機之間聽來,如光天化日出現一個古裝女鬼般不般配。
她雙手互握,靜靜等待,有些焦灼了,不自禁纏絞著。
我期期艾艾,「方小姐,這個,我們……,君子之交淡如水不好嗎?」
方萱眼皮的一垂像太陽的一陰,復又揚眉一笑,眼神瑩亮,「既如此,這塊玉送給你做見面禮吧。」
自頸上取下玉珮。我還要推拒,龍文已經替我接過來。圓潤柔膩的長方,握在手裡十分冰涼沁人,一刻一刻地微微閃光。
我信手塞在皮包裡。
一路讚歎不休:「對人如對花,何花嬌欲語。所謂柔艷剛強,方萱便是了。坐下時嫣然百媚,行走時香風細細;又這麼精明厲害,只手擎天,真是驚動上下八方的美女。
龍文,你覺得怎樣?」
龍文專注開車,淡淡道:「我第一次跟她去談生意,對方先發貨,我暫且抵押在那兒,言明貨到付款,大概就三四天吧。她押著貨走了,便杳無音訊。」
我問:「多少錢?多長時間?」
「兩個星期裡,我像征性地值兩百萬。」
「哇,他們有沒有對你拳打腳踢?」我幸災樂禍。
「怎麼會,有吃有喝有玩,晚上還問我要不要美女侍寢。只是臉色越來越難看,又不敢發作。」龍文在紅燈前停下,如說人家的事,悠然自得。
「其實很危險的,如果她不付錢。」我理智地說,「你怎麼答應了呢?」
他答:「我自己要求的。如果烈士就是為理想犧牲的人,那麼我為我的信仰犧牲,我是我自己的烈士。」
我糾正他:「不是信仰,是信任———而且根本不值得,你有多瞭解自己的老闆?真盲目。」
龍文的聲音忽然低不可聞,「有些人不必瞭解便可以信任的。」轟一聲開動了車。
是傍晚了,我還拖延著在編輯部裡寫關於方萱的稿件。牆壁上長長斜陽,一如夢幻。
電話忽然響了,許久沒有動靜,然後說:「我是沈明石。」
———我突然記起,他帶我去戒毒所的那一次。
接連問了三個吸毒者,同出一輒,都說:「想戒,本來都戒了半個月,結果在路上遇到朋友,一回兩回不理他們,三回四回……」
當時只刻薄笑,「看來人不能交太多朋友,不然在路上總是遇到。」
原來時時遇著的,是內心潛藏的渴望。
愛情,本就是生命中的鴉片。
我刻意冷淡,「有事嗎?」
不肯再叫他:沈明石,可是也不肯叫他:沈處長。
他恍如未覺,「我女兒卓然,被評為區三好學生,要寫一個發言材料,老師說不生動,你能幫忙修飾一下嗎?」
不,我不相信他身邊真的沒有一個筆桿子。是藉機為了接近,抑或提醒我,提醒他自己,他生命中的種種羈絆?
我說:「當然可以。」
他略略遲疑,我已說,「如果方便,傳真給我好嗎?我在辦公室等。
他答:「好。謝謝你。」亦無多話。
傳真機吐出紙來,神仙八十七卷般長卷,無盡地纏綿著,迤邐拖下,忽然嘎地斬斷,紙卷嘩一聲跌了一地。
第六章
沈明石的女兒名叫沈卓然,字跡秀麗。
「尊敬的各位領導、老師們、親愛的同學們:您們好!」
「……多次獲省市大獎,還曾獲得『我愛祖國』小學生鋼琴大賽的全國金獎……小學六年級時,榮獲了第四屆市十佳少年的光榮稱號……《現代少年報》、《中國少年報》等多家報社的記者採訪、報道了我的事跡……成績優秀,年年被評為三好生。」
這當然應該是他該有的。
美麗賢惠的妻,聰明活潑的女,平步青雲的事業,如意幸福的家,只有這樣的日子才配得起他。
但就足夠了嗎?
他就不再有別的慾念?
靜夜裡醒自一室皆春,妻女之間,他的身體溫暖,但他的心靈是否寂寞?
而他沉默下來的瞬間,眼神總像鷹飛到極遠處極遠處。
我只是匆匆搜尋關於明石的一切。
「我的爸爸是一名人民警察,曾在老山前線負過重傷,縫過40多針,立了二等功。他經常拿老山烈士的事跡教育我……」
我很意外,他受過傷,立過軍功?
如此輝煌成就,是人人都知道吧,除了我。
除了我,我不曾瞭解他的過去,我不能參預他的將來,我不可以把握他的靈魂,我甚至,沒有機會細閱他的身體。
我的愛卻不可救藥、無所反悔。
「我跟爸爸同一天過生日,都是7月6日,爸爸總帶我去烈士陵園……」
我給該文取了十分誇張造飾的三個小標題:一、學子苦心,十年臥薪嘗膽志;二、融融愛心,願化春雨暖人間;三、拳拳孝心,寸草報得三春暉。大加潤飾,如編稿般精緻。甚至細加眉批,註明:「可增加學琴途中遭受挫折後,父母師長說故事或舉物設喻的例子。參見《讀者》第某期某文……」。
心平氣和傳回去。
傳真機嘎嘎地吃進去,又自另一端吐出,原封未變,那端也沒有動靜,但下角已經打下小小紅色的:傳送完畢,一切OK。
高科技下,許多不得不的言詞都免了。
忍不住買了個半人高的黑猩猩,遍體長毛,雙手捧著一張紙:生日快樂!用特快專遞寄出,是7月5號寄,還是6號?怕到得太早,又怕到得太遲。
但,竟然,怎麼會,的確是,為什麼———一無回音。
我盡日裡坐立不安。
漫不經心拆封信,一瞟信封:某某縣公安局某某派出所。多的就是不相干的人用著公檢法的信封信紙,以證明其真,偏偏這批稿子,假的相當多。
假做真來真亦假。
「錦顏:你好!
第一次給你寫信,不知該怎麼稱呼你。」
像有轟的一聲,在我心裡。眼睛在信紙上跌跌撞撞,趕不及地要到最後,識出他的名字。
——我又看見一個新天新地,因為先前的天地已經過去,海也不再有了。
「我現在是在雲南。正好要出差,便抱著你的猩猩上了火車,一直帶到這裡。已經很多很多年,我沒有這樣開懷大笑過了。」
他喜歡他喜歡他喜歡。
——我又看見聖城由神那裡從天而降,預備好了,就如新婦妝飾整齊,等候丈夫。
「但是因為實在太大,不方便背,我就在這裡送了朋友。對不起。」
可以抱著它千里萬里,卻不能帶回身邊。是魔幻世界的寶物,在真實人生裡,原無用武之地。
底下許多行,才起頭,又劃掉,一個一個墨團,彷彿是半個我,又彷彿是半個你,猶豫矛盾,不能寫盡一個字。
「其實我算過,等你收到這封信,我差不多也該回去了。但還是覺得,寫下來比較好。太多年沒有寫信了,都不懂怎麼寫,如果有錯別字,不要笑我。」
——他是將生命泉的水給那口渴的人喝。
翌日清晨我醒來,陽光是金色的。
「我們的祖國似花園,花園的花朵真鮮艷,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我不斷地重複著,「啦啦啦,啦啦啦。」
龍文來的時候明顯愣一下:「你叫這是和暖的陽光?」戶外天氣是42℃,8月鞭也似的陽光敲在玻璃窗上,嚦嚦有聲,清晰灼痛。他噓一口氣,「難怪女人不能作氣象預報,她的心情便是她的天氣。」
我但笑不語。
他看我一眼,搖搖頭,遞過一個小包,「喏,她給你的。」
胭脂粉黛香水,皆精緻小巧,醉花月的奢迷。我問:「什麼?毒藥、夜巴黎還是克裡斯迪奧小姐?」
他莞爾,「真懂還是看時尚雜誌學兩個名字?這是妒忌,現在最流行的牌子。」
「妒忌?」我訝異。
他哼一段歌,自然而然腳下有些舞蹈之意,「巴黎這一季榜上金曲:『一點點妒忌,激起一點點的愛』。」
我忽然心內一動,只甜甜笑:「龍文,我帶你去個店吃牛肉麵好不好?」
龍文一身的名牌衣飾,與小店的油膩桌椅,各自立場分明,他端著一個破口的碗不尷尬,小心地喝一口紅油,「嗯,味道不錯。」
所謂修養———不喜歡,仍表示尊重。
而他笑容越來越苦,因已是第三天的第三頓。終於聽見老闆娘與誰招呼:「沈處長,來了?好久不見。」
像嗖地一聲,什麼自我頰邊掠過。
他第一眼看見我,愣一下。
他在另一張檯子前坐下。神色如常,與老闆娘寒暄的聲音如常,低頭吃麵的姿態如常,臉孔一仰一仰之間,卻頻頻注目於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