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心碎之舞

第8頁 文 / 葉傾城

    我緊緊抱著他,顫慄恐懼至不能呼吸,而龍文輕輕俯下身來,吻了我。

    可以短如剎那,亦可以長如一生,在全世界的喧囂裡,在死亡之海面前,他吻了我,而浪花如雨點打了我一頭一臉……

    彷彿,沒有那麼吵了。

    我微微睜眼,是真的,海離我們好像遠了一點。仍然驚濤拍岸,卻只徘徊不前,良久進退不定。

    龍文鬆開我,「海已經開始退潮了。」

    來時摧山動地,去時猶有不甘。不進則退,多麼像一則年輕的愛情。

    龍文輕輕問,「你剛才,是不是真的很害怕?你不是想對抗命運嗎?」

    自越南回來後很久,我不肯上班。

    身心俱疲,更深深覺得稿件的無聊。

    十點多鐘才起床,聽著母親在電話裡與周先生探討股市:「沙隆達,我算是對它失望了,這兩年,進進出出,抱好大希望,你看看現在……老周,我知道你說得對,深發展肯定要漲,可現在什麼價位,誰敢追,再說知道它什麼時候漲,我這把老骨頭捱不捱得過……」

    母親終於心滿意足結束通話。電話立刻響了,是寶兒,「怎麼回事,班都不上?稿子也不交?病了?」一連串,嬌滴滴問著。

    我呻吟,「頭痛,腳痛,肚子痛,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

    她且笑且唾罵,「完全是欲仙欲死後遺症嘛,要不就是跟福特小子吵架了。」

    ——起初,我叫龍文手機男人,其後,她們叫他福特小子。我們更注重的,總是一個男人的身外物。

    她竟與我攀談起來,「福特小子條件不錯的,你要抓住。這種富家子,按理說,不真心的多,但這個,我看著倒行。」

    我笑:「你怎麼知道?」

    她哼一聲,「經驗哪。」有點酸溜溜,「雖然婚沒結過,戀愛還是談過幾次的。莊錦顏,你也不小了,有花堪折直須折,莫要像我,拖到這把年紀。真是老了。」

    我妄圖欺人,「你也就三十出頭,什麼老?」馬屁拍得啪啪響。

    她苦笑,「怎麼不老,從前在電視電影裡看到美少年,恨不得跳上屏幕,委身下嫁。

    現在看到,只想抱在懷裡,親一親,然後生一個這樣的兒子。」

    我欲笑不敢,她又問:「你是不是覺得我凶得很?」

    我大驚:「你凶嗎?我怎麼不覺得。」依稀聽見門鈴響,「我去開門。」

    但她不放過我,「你們家沒別人了?」苦笑,「看看,連承認都不敢,還說不凶。

    我同你說,我也是沒辦法。做出點名堂,起碼可以說,為了事業蹉跎了年華,一事無成又年華老大,怎麼辦?別人想同情我都找不到好話。」

    我忍不住問:「那麼,為什麼不嫁?」

    她聲音平和苦澀,「因為到現在才弄清楚,婚姻是為著實用,跟愛情無關。來上班吧,你還是我的左膀右臂呢。」

    我垂頭喪氣,「我沒約到稿子,報不了差旅費。」

    「罷罷罷,你還有幾篇稿子壓在我這裡,混一混就上了。」

    我大喜:「多謝寶兒。」

    寬容是無上的美德,尤其當對方寬容的是我們時。

    「另外我還有件事,你千萬別跟人講……」寶兒壓低聲音,又跟我說了十幾分鐘,

    「……你意下如何?如果不滿意,還可以商量。」

    我說:「容我想一想。」

    擱下電話,方聽得母親在客廳蘇蘇地與人說話,「錦顏錦顏」的,而對方肅然應著,「是,是,我明白……」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第一時間衝了出去。

    果然是龍文。

    他沉潛坐著,明黃絲質T恤,米白長褲,淺色皮鞋,在我家黯舊的客廳裡,以母親的眼光看出來,自然是上等男人,一流一候選嬌客。

    他還拎了幾盒糕點來。雪白薄紙上,隱隱暗紋是大團的菊花與竹葉,包著一塊塊圓圓金黃色的餅,一輪輪小太陽似的,精緻得不像入口之物。

    母親很喜歡,大方地收下來。

    我劈頭便問:「你怎麼來了?」

    他站起身,「你不是說想採訪我的老闆嗎,今天與她約好了。」對母親,很恭謹,「阿姨,我們先走。」

    坐在龍文的墨綠色小牛犢裡,我才問:「你跟我媽說什麼?」

    我以為他會說,「隨便聊聊。」但他說:「談你原來的男朋友。」

    我不悅,「說這些幹什麼?」

    他輕描淡寫,「要我引之以戒,切不可犯同樣的錯誤。」

    我愈發皺眉,「龍文,你開什麼玩笑?」

    龍文看我一眼,「你是說我開玩笑,還是說阿姨在開玩笑?」

    我不響。

    他接著道:「我知道你心不在我,但你要我怎麼跟阿姨講,就算你自己,你說得出口嗎?」

    縱使喜與悲,都不可對人說。

    我轉個話題,問龍文:「你老闆方萱,是什麼樣子的?」

    大城市口口相傳的麗人傳奇裡,方萱是時時被提起的名字。

    說這女子,年近半百,來歷不明,狐狸精樣貌,偏又作風凌厲,像千軍萬馬裡殺出一匹汗血馬,慣常笑吟吟斫出甜蜜一刀。緋聞熱鬧多變,談之不盡,談之還有,偏都查無實據。

    我很好奇,故托龍文求見。

    龍文答:「美。」一字千鈞。

    我哂笑,亦不在意。

    ——竟然是真的。

    我們坐在她辦公室的一角,真皮沙發,黑漆小茶几,等得有點久了。龍文便斟出威士忌來,被我笑說:「這是好萊塢片中,黑社會律師密謀殺害證人前,喝的酒。」又拿出巧克力糖,樸素棕色紙,但滋味不同凡響,他說是瑞士名產,叫做蓮。

    忽聽得門嘎地一聲,我轉過身,只見一個女子正疾步進來,微喘著,胸一起一伏,長裙纏纏裹裹。她問:「錦顏呢?」

    而我震驚於她的美貌。

    荷葉綠真絲長裙,繞條素白長流蘇的腰帶,松石綠細皮繩涼鞋,胸前系一塊白玉,腕上綰了幾個寶石鐲子,身上花香淡盈。

    不年輕了,清素淡妝的臉卻仍晶瑩欲滴,雙唇微啟如蝶翅初綻,影沉沉的黑眼睛裡儲存著整個宇宙的夜色。在辦公室冷冷的灰調子裡,她是一顆閃著微光的鑽石。

    我當下便對她有好感。

    龍文起身,「我來介紹……」

    她已搶前一步,喚一聲,「錦顏。」

    有點激動。

    我心下納罕,陪笑站起,「方小姐。」

    她回過神來,笑道:「幸會。」慢慢退後,坐下時雍容有如牡丹。一手握著龍文斟給她的酒,腕上鐲子玲玲碎響。

    我說:「方小姐,您是知名成功人物,白手興家,創辦「忘憂草」,《伊人》讀者對您的私人生活也相當感興趣,可以談談嗎?」

    她忙不迭地說:「錦顏,你想問什麼都可以。」微笑間,坦然流露眼角邊細細皺紋,但彷彿只是工筆描出的刺青,或者蝴蝶暫時的棲息,「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問得如此誠摯,我愕住,但她臉上珍珠一般真切的關懷。我笑一笑,「還好。」

    不由自主,我說:「前些日子,與龍文去武當山,有個轉運殿,」———那是山上的一座大殿,大殿肚內還有座小殿,大殿小殿之間尺許寬過道,據說只要走過,就可以轉運。

    「我想了很久,都不敢走。當然希望命運轉好,可是也怕它轉得更壞。我現在,像散盡千金後的人,握著一小塊銀兩,已足以小富則安了。」心中平靜。

    「你父親過世以後,你母親,對你好嗎?」她急切地問。

    我詫異,答:「當然。」看一眼龍文:說這些幹什麼?

    「弟弟呢?叫……」

    「叫錦世。我們也處得很好。」

    她彷彿鬆了一口氣。

    我才有機會開始問:「可以談一下您的經歷嗎?方便的話,請問您是哪一年出生?」

    她有問必答,笑意嫣然,時時主動詢問:「還想知道些什麼嗎?」盛放如芍葯的風情。

    不斷有電話進來,龍文去接,一律「對不起,她在忙,可否留電話下來,容她復機?或者由我轉告。」為著我這麼一個沒名沒份的小記者,我受寵若驚。

    告一段落。我看一眼龍文,龍文紋絲不動,「不早了,邊吃飯邊談吧。」活脫主人口吻。

    方萱亦說:「是呀,一起吃個飯吧。你是龍文的朋友嘛。」

    我遲疑一下,「嗯,一般朋友。」

    「啊,」她彷彿有點失望,「錦顏,女人最終還是要回到家庭的,事業太盛反而影響感情,魚和熊掌不能兼得的。」

    我忽然頑皮起來,「你呢?你的感情生活想必沒受什麼影響,十分豐富多彩吧?」

    她幽幽道,「但我也沒有嫁掉啊。」笑一下,「錦顏,我與你一見如故,如果不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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