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葉傾城
忽然彈起,疾速地後退,一直抵到了窗口。那男人壯碩的身影在月光裡。
他說:「對不起。」
光從他身後來,我看不清他的臉,只有他的聲音,飄搖不定,沉在黑暗裡,又在月光裡浮起。
他再說一遍:「對不起。我忘了你的腳不方便。」
簡潔、明確,他的聲音,是潮落後黑礁的冷與定,十分不動聲色。———他竟然,這樣大義凜然地說,是因為我的腳?
我剛想起身,頓時腳腕一陣劇痛,尖銳地刺出來。我發不出聲音也迸不出淚,只僵在半起不起的位置,像不甘心的自溺者,至死維持著掙扎的姿勢,腫漲醜陋,一動不動。
「你別動。」他疾步上前,雙手扶住我,將我放平,叮囑:「早點休息吧,今天不要洗澡了。」問:要不要蓋毯子?再問:空調是不是太冷?三問:要不要調高幾度?
彷彿沒有比這更重要的問題了。
他最後的動作,是為我掖好毯子。那是扶我、牽我、為我按摩時輕而有力的手,此刻卻靜定自若,再親密些也無妨。
月光便這樣,照著他剛剛立過的地方,一片荒蕪的慘白。一瓶正紅花油靜靜佇立在床頭櫃上,這就是唯一了。他走時並沒有回頭。
他不喜歡我?
他不要我?
明明地,在瞬間之前,大地震動,山川變色,他曾擁緊我,整個人像一座即將爆發的活火山,我知覺他週身幾千度的高溫。
他的擁抱,令我肩背生痛。
卻突然消弭於無形。
我面紅耳赤:是他看輕賤了我?
在沒遇到他以前,我的心彷彿大都市最繁華處的聖母院,煙塵滾滾車聲四起,我只很靜很靜,日子恆久暮鼓晨鐘,夜半才到客船。
而他,是我的埃絲美拉達。
我身體深處的潮騷。
但他,拒絕了我。
這樣輾轉難眠,也不覺上下眼皮打架……
是清晨的門鈴叮咚叮咚,我驚起忙應,「來了。」是他嗎?裙子睡得稀皺,也來不及撫一撫,倉皇之間找不到拖鞋,赤腳跳過地毯。
是酒店的服務員:「是莊小姐吧?這封信是早上一位先生送過來,囑咐九點半之前一定要交給你。」
所有言語動作都像下意識,我只能顫抖地、虛弱地撕那信封。連撕幾下,拆出來,是一張參加旅行團赴越南四日游的票。
太意外了。我舉起票,對著光線看一看,又把信封翻過來,敲一敲。的確,沒有一字半句。
中年男人的心,我只覺無從捉摸。
在酒店大堂裡與旅行團會合,遠遠只覺得眼熟,猛然僵住,失聲:「是你。」
龍文悠然自後排走出,慣常略含笑意,一步一步,越出眾生之外,彷彿是在人海裡分花拂柳而來。
我笑得勉強:「真巧,總是遇到你。」
龍文忽然俯身下來,語聲輕柔而目光灼灼:「不,是我遇到了你。」
像大幕初初拉開時分,兩個演員自不同方向上場,在舞台的中央相遇。如果是漫畫形式,該是我們頭上都打了大大的???!!!吧,而眾人心上是大團大團的霧。
誰吸了一口冷氣。我猜他們肯定在想,這女孩真不得了,國內一個,國外一個。
而我並沒有問他:為什麼會來。
就好像明石也沒有問過我,為什麼。
總是在微雨的清晨裡,在下龍灣邊等游輪,我突然將相機丟給龍文,發足奔向對面,站定了,催著他,「龍文,快照。」
「卡」一響,到底是留下來了。
上了船,回頭看,那座咖啡館仍然淡黃淡黃的停在雨裡,無聲歲月流走,是備受摧殘的臉容。杜拉與她的中國情人是否曾在這裡對坐,喝一杯西貢咖啡?
她的身影曾在他床上橫陳,對她的記憶終生不朽,他說他愛她將一直愛到他死,他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這樣的激情與魔狂。
但他拋開她,忘掉她,把她還給白人,還給她的兄弟。只因為:沒有了財富,我算什麼?
船緩緩開動,一路掀開雪白浪花。如果在西貢河上相遇的,是我與明石?離開了他的身份,他的家庭,他盔甲似的驕傲,他又算什麼?
熱帶的太陽辣辣升起,空氣微微腥鹹,船上竟有一朵鳳凰花,不知是誰遺下來的。
我拾起來,在手中把玩,忽然帶著頑皮笑容,插在鬢邊。
龍文舉起相機留住:「南國黑美人。」
只是沒有選擇,不要做酷女郎,就得甘心老土。做不成完全沒有良心的新新人類,
就得為情所傷。
一隻蝴蝶經過我的身畔,小小灰色的翅子努力地扇動著。而它的身下,是大海的蔚藍。
我迷惑了。
它從哪裡來?它難道不知道一路前去,是無邊的大海,自此尋不到任何一個駐足之處,一朵為它盛放的花?海的對面是它永遠不能抵達的天堂,而它飄洋過海,堅持地飛著。
我靠在窗邊,微微暈眩。龍文起身,把窗簾拉下,邊緣始終不肯平復,陽光便一掀一掀地進來,他用手按住它。
穩定的、離我非常近的手臂。
我心動一下。我其實也可以要一個溫柔疼惜的男人,發展一段單純的感情,安分地過活。為何是我自己的心,不允許?
我說:「謝謝。」
龍文轉過身來,歎口氣,「我認識你以來,沒見你開心過一天。」我不語。
他說漏了口,「那老男人,也值得?」
我一驚:「你在說什麼?」
他微笑:「中國人,真是全世界最古道熱腸的人,雖然萍水相逢,也覺得有義務對我的一生負責,故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笑:「你信?」
他答:「當然不。任何話,只要不是從你嘴裡說出來的,我都不信。你來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呀。」
我一聲不響,起身向艙外走。他眼中一剎時的責備,與我何干。
第五章
這一夜,只新月如鉤。
我沿著陌生國度的陌生海岸線向前去。
「喂?」
我沒有回頭。
「大小姐,這是外國呀,三更半夜你在外頭跑,膽子也太大了吧?」
龍文遠遠地負手而立,身影在月光裡流動。孤單若斯,卻如海邊的一株芭蕉,有自得其樂的豐盛。
我揚聲道:「我過一會就回去。」
聽見腳步沙沙,他走近來,笑道:「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霄?」
我反唇相譏:「不是甲男,就是乙男,反正不姓伊。」
「那麼,是為老男人了?」
我駁他,「老男人老男人,他老得你多少?再過十年,你就是你自己口裡的老男人。」
「錦顏,你呀你呀,」他恨鐵不成鋼似的,「吃多少悶虧都可以,嘴頭上不肯吃一點虧。如果是為著那個老男人,我可以向你保證,你連十分之一的機會都沒有。」
我黯然良久,問:「為什麼?」
「因為貪婪。他的貪婪。」龍文斬釘截鐵。
「不,」我訝然抬頭,「你根本不瞭解他,怎麼可以這樣譴責他。他對名對利都不貪婪,他請我吃飯甚至是牛肉麵,他對我也一直規規矩矩……」
龍文截斷我,「那是因為他要的是另一些,更多,更強大,更酷烈。」
——其實,我也是知道的。
海潮的巨大聲響越來越近,合萬鈞之力在奔騰,沙灘隱隱震動。
我很疲倦:「你走開。」
「錦顏,」龍文不肯放鬆,「難道你也想賭一把?」
我的眼睛想要去落淚,然而口裡還逞強,笑容甜如蜜:「有什麼不好?也許我賭得贏,也許我願賭服輸,也許我是天生的賭徒。」
「哦,」龍文笑了,嘲弄的,不置信的,眼中有光閃閃,他引領著我,慢慢走在沙灘上,「你想與宿命作戰?你知道命運是什麼嗎?」他拉我轉身,「看。」
便如此,突如其來地,遇見了海。
突如其來地,遇見了我的命運。無遮無攔,廣大地將我籠罩,有著深黑膚色,無比的喧囂卻又無比的寂寥,在海灣裡,巨浪滔天地湧向。
我與明石,誰是那個可以泅海的人?
便自此不能再移動一步。
「就像海的漲潮,它一定會漲上來,誰能阻止它,誰能擋得住它?」龍文定在我面前,呼吸咄咄逼人,「你如果真的不怕,就站在這裡不要動,讓海潮升上來,看你逃不逃得過。你敢嗎?」
我挑釁答:「whynot(為什麼不)?」
對峙,靜靜等待海的來臨。
而海就這樣升上來了,山崩地裂般的巨響愈來愈近,而整片大地都在動搖,彷彿頃刻間就會陸沉。
我想要發足狂奔。逃離。
龍文卻一把扳過我的肩,微一用力,擁我入懷。而海飛馳前進,掀起許多小小的浪頭,白而發亮,已近在咫尺了,也許幾秒鐘之內,它便會滅頂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