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心碎之舞

第4頁 文 / 葉傾城

    他在門外綠樹蔭下等,抱一束紅玫瑰,一朵朵都深湛如血,小小的皺著。看見我,

    一揚眉而笑。條紋襯衫,黑西褲,齊整短髮,抬手時腕上舊金錶略黯。衣著保守而笑容佻達,卻都在分寸之內,異常挺秀。

    午後天上一朵朵胖胖的雲,我們在湖邊吃活魚。他與我碰杯時,說:「cheers。」

    相談甚歡。

    他只長我兩歲,卻已是法國巴黎大學的電腦碩士,在一家叫「忘憂草」的貿易公司裡做總載助理。少年得志,卻並無驕色:「不過是因為有張文憑罷了。而我的文憑,也無非是錢堆出來的。考不上大學,就去國外混,一年三萬法郎,打我這麼個金人都夠了。」

    笑。

    真磊落。

    拈一筷酸菜魚片,他道:「這湯,真肥。」又解釋,「法文裡,比較濃的湯就叫『肥湯』。說佔便宜,就是『撈到一棵肥捲心菜。』湯裡最肥的那一顆。肥發是油膩的頭髮;肥水是油垢的洗碗水;說話肥肥的,」考我,「你猜是什麼意思?」

    我想了想,「肥———,通葷吧?說話比較葷?」

    他贊,「加十分。那麼,肥早晨呢?」

    我遲疑,「夏天吧,太陽出來的早,於是早晨顯得格外長……」

    他搖頭點破:「是睡懶覺。日上三竿仍高臥不起的早晨還不肥?週六狂歡,分手時可以招呼grassematinee:明天肥一個早晨。」

    我喝一口藍帶啤酒,支著頭,苦笑:「我的早晨、中午、晚上都很瘦。」

    寶兒主任囑我做一切瑣碎工作,稍有不是,即杏眼圓睜。

    龍文很明白,只道:「開始都是這樣的。我剛剛上班,天天被老闆罵,現在也好了。

    錦顏,以你的資質,一定做得比我好。」拍拍我的臉,親暱地道:「孩子你慢慢來。」

    如此輕車熟路,對答便給,我愁腸百結都笑出來。誰天生便是情人呢?在愛情的沙場上,又何嘗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我問:「多少個?」

    他呆一下,「什麼?」

    「被你碎過心的女孩子。」

    他答得幽默,「對不起,一個都記不得了。我只記得那些讓我碎心的人,害我背人垂淚到天明。就像獨孤求敗,他才不記得手下有多少敗軍之將呢。」

    「那麼,又是多少個?」

    他稍有沉默,笑,「一個就夠叫我粉身碎骨,萬死莫贖了。」說完又拍拍我的臉。

    這般地,肌膚相親,卻只覺明淨。

    酒的觸摸在我體內緩緩遊走,如此繾綣,我鬆弛渴睡。

    但時間不肯為我停下來;

    冰凍啤酒一忽兒便暖了;

    玫瑰的凋零只在今夜。

    第三章

    雜誌的出刊時間越提越前,只爭朝夕;

    寶兒也不可能放棄逼我去公安局查三陪女的資料———她的理由是:「你去過的,見面三分情,再找人好說話些。」

    公共汽車上顛著簸著,那一點點微醉惺忪,摔到九霄雲外。我的頭針刺般疼。

    而公安局的大廳如此幽暗,我一抬頭,對面無聲地站了一個臉色慘白、衣服皺褶的女子,她的彷徨我如此熟悉。

    定一定神,才會過來,那是一面大鏡子。

    忽地,我呼吸一頓。

    鏡中,有人自遙遠處走來。高大、沉定,尋常警服穿出不一般的傲岸。寂靜室內彷彿有大浪滔天,而他在風浪裡以泅者的姿態,一步步向我走來。

    是沈明石。

    一面大鏡冷冷橫亙在我面前。避無可避。我只拚命低頭,佯裝整裙帶,手忙腳亂,半晌都解不開。

    他從我身邊走過,目不斜視。

    驀地,惘然若失。

    尚得強打精神,苦苦哀求那小辦事員。

    他皺著眉,很煩我逼他話說得越來越不好聽:「我們這裡資料,是什麼人都能查的嗎?你說你是雜誌社的,也沒有記者證……」

    我連忙說:「我有工作證,還有介紹信。」活學活用自寶兒處學得的巧笑。

    「這種,」他頗不屑,「抽屜裡隨時翻出四五件。」顯然學得不到位。

    「嘩」一下拉過報紙來,不再理睬我。

    我的笑容凍住,像懸在半空中的燈,搖搖欲墮。但覺頰上凍疼。許久,我難堪地說:「那麼,謝謝你了。」慢慢轉身。

    聽見電話響,他接起,「喂,」突然向我,「你等一下。」整個人不知不覺立正,一路端正響亮地應著,「是、是。」

    我僵著,進退不得。

    他擱下話筒,只上上下下打量我,驚疑不定,咳嗽一聲,又咳嗽一聲,問:「你要查什麼呀?」一時,自己的表情也調整不過來。

    我已大喜過望,連聲說:「謝謝謝謝謝謝謝謝……」無數個。

    樓道上所有的窗都開著,陽光一窗一窗地倒進來,水泥地面上一格明一格暗,是光與陰影的舞蹈。我記起「跳方格」的遊戲。

    踏,踏,踏,一躍,又一躍……

    是我腳步的驚動吧?有誰,推門出來,方要踏出一步,又退回去。

    我只作不知,低頭快步猛走。

    他在背後招呼我:「資料查好了?」聲音非常平靜。

    連轉身的動作都這樣艱難,我終於與他面面相對:「那個電話,是你打的?」

    他維持著抱臂的姿勢,不動聲色,可是漸漸,眼中盪開笑的漣漪。他的笑容,如一片大海深沉。

    我忽然,心中踏實。答:「還沒有。」

    說:「我想搜集第一手資料,能不能看一下婦女勞教所和戒毒所,還想採訪賣淫女本人。可以嗎?」———呵,是否太造次?

    他怔一怔,答我:「哦,只想去這些地方?不想去女子第一監獄和拘留所?」

    我大叫:「想。」大笑起來。

    黃金的午後,他帶我去戒毒所。

    斷癮區裡,一個女子正嘶吼掙扎,一把一把扯著自己紅金色的發。骷髏一般瘦干,皮膚上一條條黑死的蚯蚓。

    沈明石瞄一眼,道:「那是針孔。」

    那女子突然挺起身,盡力向我的方向一撲。

    隔著房門,我仍驚叫一聲,後退數步。

    靠在牆邊,想吐,又吐不出什麼,只紛紛的一臉汗。沈明石拍我的背,「沒事的沒事的。」至此才流露一點點溫暖。

    我霍然握住沈明石的手,低聲:「這一生,我們能決定的事,其實很少。」

    沒頭沒腦不相干的話,但他輕輕答:「但我們能夠決定,是吸毒還是不吸。」

    我緊緊捉著他的手,像把著救命稻草,迫近我的,是他冷峻剛毅的臉。抬頭我看見,遠遠高牆上的密密鐵柵,鎖住了天空。

    他是這樣一個男人,那麼冰冷的表情,那麼熱烈的體溫。永遠像與我隔得千山萬水,又分明在咫尺之間,是我雙手可以握住的事物。

    驀然間,覺得害怕,像恐懼洪水與烈火;又滿心渴慕,像嚮往水與爐火。只是握著,握著,不能更緊了。

    交了非常漂亮的一篇稿給寶兒,而她在總編會上大力為我爭取:「……像莊錦顏,才來一個月,這期拿出一個頭條,一個策劃,還不該拿一級版面費?……就因為是新人,才應該好好栽培……不服氣,拿稿子出來比呀,」大喝一聲,「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我聽得眉開眼笑,幾乎當場愛上她。

    自然不是為我。

    八個編輯分為兩部,寶兒和老董分別統領,我們拿版面費,他們則視手下總額而定。

    故此明爭暗鬥,每編一期稿都是華山論劍,決戰江湖。

    但即使這樣,我仍是感激寶兒的。

    你好我好大家好,才是真好,難道我還不明白?

    4月總收入為2783元,註:稅後。

    先去買了一大盒金帝巧克力來。

    又給錦世買了一輛他要的山地車。

    非常卑微地奢華著。

    但母親只是眼圈一紅,「錦顏,你瘦了。」

    我大驚,連忙哄她:「真的真的?我瘦了?哇,」原地旋個圈子,「減肥終於有成,可喜可賀。」

    有一夜編稿子,編到一篇寫下崗女工的,裡面引了一段順口溜:「下崗女工不要怕,抬頭走進夜總會,有吃有喝有小費,工資翻了十幾倍,誰說婦女沒地位,呸,那是萬惡的舊社會。」

    我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聽見自己的笑聲,變成一種空洞的渺茫的聲音,淒慘地在房裡迴盪。

    夜色越沉反而更澄澈,是透明的鉛,一顆星也沒有。我心深處,像被火苗一燃一燃燒著般地痛。

    我並不欽羨娜拉的出走,但我的老日子,已經對我關上了門。

    必得勇悍地,靠自己的雙手活下去。

    《伊人》所要的稿件,無非現代都市的三言二拍。

    有情人終成眷屬,姦夫淫婦一定遭天譴,心地善良的苦孩子終會上天垂憐,歹毒的富人會遭報應,歷盡艱難為兒女換腎、治病、求學、復仇的母親是偉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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