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葉傾城
不過如是。
千百年來,中國人的道德觀及審美觀都不曾有更大的變化。
我盡情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太累了,便和龍文出去玩。
他新換了車,墨綠福特,敦厚形狀,車前燈斜斜挑起,彷彿一雙圓圓大眼,憨憨直直瞪著人。我歡呼:「小牛犢。」他便取笑我,「像你。」
我喜歡吃杏仁巧克力,香濃之中含著一粒硬核,像嫵媚女子性情中的一點點傲氣。
不曾提起,卻在每一次分手,他隨手地擱在我掌心。
被愛寵的感覺,如被供奉,有觀音般的端凝與溫柔心情。
逛街、購物、嘻嘻笑笑,不掛心的交往最是輕鬆。想龍文對我亦如是。
櫻花如粉紅雪飄零時分,去看纏綿緋惻的愛情片,銀幕上大雨滂沱,男女主角互喊對方的名字,撲向的瞬間,我便無可救藥地睡著。
醒時,身上蓋著龍文的外套,剎那間,卻彷彿有一雙溫暖的手自我掌心滑脫。
許久,我不敢去找沈明石。可是為著稿件,不得不。
他一個人,靜坐在桌後翻看材料,篤定沉著,神色極其投入,彷彿手中不是一件尋常文件,而是秘笈。一種氣度,從他身上輻射而出。
他抬頭的瞬間迅捷如鷹,看到是我,微微一笑,站起來,「好久沒看見你。」
在那一刻,我彷彿看見他40年來積下的全部人生態度。
我開宗明義:「人傳最近出了起大案,是千萬富婆買兇殺小白臉的案子。我想寫。」
沈明石一皺眉,很嫌惡,「男盜女娼,有什麼好寫。」
我糾正他:「不,男娼女盜。」胡言亂語,「怎麼沒意思,弘揚女權哪,為二奶們出口氣,看,男人也有這麼不要臉的,大快人心。」
他臉一沉,厲聲斥我:「胡說什麼,女孩子家,怎麼對這個感興趣。」
我默然半晌,決定坦白,「因為它是大稿的材料,也許可以上頭題,被轉載,拿一級版面費。因它是我的瑪娜,上天賜給我每天的食糧。」
還有:編輯部又進新人,是清秀男孩,頗得寶兒歡心,時時逐字逐句教他編稿,一雙手有意無意擱他背上。
人家是新歡,我連舊愛都算不上。
另外,錦世開始談戀愛,頻頻向我借錢。
偶爾聊起他的女孩,臉容如天地初開,一切一切都是第一次的,天真喜悅的燃燒。
母親的股市洩得一塌糊塗。
不是急功近利,只是不想往上爬的人,容易向下掉。
他分明震動。許久方問:「寫這種東西,喜歡嗎?」五月了,熱風拂著他的臉,他一直看到我心裡去。
我笑,吐露心聲:「吃屎一樣艱難痛楚,生理心理雙雙作嘔。」
不由得低下頭,抱住自己,像很冷很冷。
他突地向前跨了一步,卻又趔趄立住:「我帶你去。」
從拘留所過來,時將中午,我一路都很靜默,他忽然一看表,「請你吃牛肉麵吧。」
暗舊店堂,桌椅油膩,但朱底金字招牌微微生輝:「汪師傅牛肉麵。」牛肉很爛,
面也煮得入味,我也實在餓了,唏哩糊嚕一會兒扒得精光,連湯都舉起來喝得乾乾淨淨。
一臉滾燙的油汗。
一抬頭,沈明石早吃完了,抽一枝煙。店堂裡電風扇呼呼吹著,滿屋子只剩了我喝湯的聲音,他忽然說:「你這人,性子真急。」
我不甘,翻他一眼:「誰說的?」
他隨手自桌上紙裡抽出一長條紙巾,遞過來:「汗盛的人,性子怎麼會不急?」
冰冷聲音裡的一絲疼憐,像銅牆鐵壁間攀出一莖小草,格外觸人心弦。
我還一直以為他沒有注意。
只默默接過,細細地試了又試,紙巾很快濕透,他又再抽一張。
老闆娘端來一碗暗綠渾湯,擱在他面前,他攪一下,我探頭:「什麼?」
「綠豆湯。」
「綠豆呢?這綠豆湯怎麼沒綠豆?」大呼小叫。
他答:「我不吃綠豆。」
我嗤一聲笑出來:「哪有男人這麼挑嘴。」
他只低頭喝湯,等我笑完,才若無其事,「小時候,家裡窮,難得煮一次綠豆湯,只喝湯,綠豆不捨得吃,要接著熬,直到熬爛、熬化,什麼都熬不出,才撈了渣子起來吃。」
頭終不肯抬起。
我動容,半日愧疚道:「對不起。」
他只很平靜,泥土一般的素樸平靜:「又不是你的錯。」
老闆娘又端一碗給我,與他搭訕:「太太好嗎?孩子好嗎?」再笑嘻嘻問我;「小姐第一次來?牛肉麵好不好吃?」
我讚美:「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
她胖胖的很得意,「那當然,我們是百年老店」,一指,「這匾是光緒年間,兩廣總督張之洞親筆題寫的呢。」
等她去後,我悄悄問沈明石:「真的?」
「起碼四十年。」如常言簡意賅。
我恍然:「你小時候住在附近?經常來吃麵?」
「不,吃不起,總是從門口經過,看見有人把吃剩的半碗潑掉,口水直滴。」笑一笑,那一笑是時間的安詳,都過去了。
很久之前的事,卻像近在股掌的心情。
「一次也沒來過嗎?」我問。
「不,十五歲去當兵,媽媽帶我來吃過。」兒童一樣的稱呼,兒童一樣臉上放著光。
「我吃掉一碗,又吃掉媽媽碗裡所有的牛肉,添了兩次湯。那時,我想,將來有錢了,天天帶媽媽來這裡吃。」
我溫和地說:「現在可以了。」
他微笑:「她去世了。」低下頭:「我當時在辦案子。等知道……最後一面,也沒有見著。」
結束之後,最深重的悲傷也只是淡淡的敘說。他只眨眨眼睛,彷彿有砂在梗痛。
「那,你父親呢?」
「哦,我兩歲他就去世了。」
我不由自主說:「我也是十歲父親就去世了。」
竟只記得二胡了。
診斷出是肝癌晚期,藥石無效。父親只說:要回家。
酷暑的夜,永遠在停電,空氣漆黑滾燙,像死去,沒有一絲風。父親坐在走廊上拉二胡,看不見他的身影,卻聽見琴音,無比的熾烈與淒涼,幽幽地在夜色裡迴盪。
母親說:曲子叫《二泉映月》。
……漸漸,聽不見了。
那時的我,其實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沈明石忽然說:「這一生,我們能決定的事,其實很少很少。」
居然記得這麼清楚。
我禁不住拖過他的手,將自己的臉孔埋進去。
梅雨將至的時節,編輯部裡一桌一椅,所有紙張都生出淡綠霉點。濃茶亦經不起三次泡,越來越如清水,我只覺得口中寡淡。
中午他們送盒飯過來,掀開來,青菜、魚肉、搾菜,皆顏色曖昧而氣味可疑,重油重鹽地混為一團。
我片刻猶疑。
只需一個電話,便可以和龍文去白玫瑰的富麗大廳,銀盤托來精緻餐餚,我偏愛七分熟的黑椒牛排……但我突然想念舌頭的辣和刺痛,以及滿頭大汗的感覺,如同沐浴。
便遇上他的眼睛,自幽黑店堂裡轉身,如豹在密林裡灼人的一閃。他只略一揚眼眉,
不說什麼。有人與我招呼:「咦,莊小姐,你也在這裡吃呀?」
竟有十幾條大漢,都是他的同事,個個揮汗如雨,小小店堂被逼得格外淺仄。
而他身邊,坐了一個女子。
也穿了警服,但那份綠彷彿只緣於今季流行橄欖色,窄窄直裙,雙腿內斂地並著。
不時與他說些什麼,他只默默聆聽,很少說話。
她……是誰?
空氣裡充滿躁動的熱。我的汗,並無人知覺。
我在另一張桌前坐下,難堪至不能抬頭。
而他們嘈嘈雜雜添湯加面,叫醬要醋,又自顧自討論單位裡的雜事,言談間頻頻呼他:「沈處長。」「沈大哥。」又喚她:「沈大嫂。」
而她溫和回應著,輕言細語。
在他的世界裡,他是處長,大哥,某人之夫。
而我,並無立身之處。
他們吃完,一哄而散,還不忘與我招呼:「你慢慢吃。」我倉促應著,「好走好走。」
他夾在人群中,始終不發一言。
牛肉麵這樣辣,滿碗紅油。我挑一筷子,食不下嚥,只連連嗆咳,口中像要噴出血來,非常狼狽。
怎麼止血?如何才能讓傷口癒合?
我還記得,我的淚曾一滴一滴打在他的掌心,如隕石墜落,而他默默承接,一如大地。
但剛剛的他……像寒冰冷雪。
是我弄錯了嗎?
遠遠街外,有一首歌,柔綿唱著:
「他愛我,他不愛我;
擁抱的時候這麼溫暖,心卻離我隔著十丈遠;
他愛我,他不愛我;
對我說甜蜜甜蜜情話,說話時不肯看我的眼睛。
……
哀怨地,唱徹正午的街。
第四章
我只是很努力很努力地編稿。
對作者甘言媚詞,對寶兒唯唯諾諾,對主編花言巧語,對同事窮凶極惡,如此嘴臉,連自己都不敢對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