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葉傾城
我啞聲:「你還要問什麼?」
直至最後唇焦口燥,天疲倦地昏黑下來。
沈明石起身,客氣而倨傲:「莊小姐,今天麻煩你了,謝謝你的協助。」伸手。
我並不與他握,只突然問:「他會判死刑嗎?」
他怔一下,隨口答:「那是法院的事。」
或是死,或是終其一生,困於四堵高牆之內。
便是終結了,人生不再有選擇的機會。
春日的黃昏,暖,而香塵細細,一如慵懶女子。街上人很多。嘈雜擁擠,人人攜著一天積累下來的倦意,故而步履匆匆,煩惱疲憊的臉容。
而我突然記起那人最後飽足寧靜的笑容,是心願已了,生無可戀吧?
多麼好。
我竟不能如他,為了愛傾盡所有。
餓了,去路邊超市買了一塊巧克力出來,邊走邊吃。
「嘀———,嘀———」一聲一聲,打招呼似的汽笛在我身後。
車門半開,探出一個修長身影。
我脫口而出:「手機男人,」掛上一個笑,「他們也問完你了?」
他略有遲疑。
我忽地會過來:「你走了?後來一直不見你。警察一來你就走了是不是,手機男人?」
他朗聲大笑:「我聽過最精彩的綽號,不過我寧願你叫我伊龍文。」遞過名片。
「龍文鞭影的龍文。去哪裡,送你一程?」
我忽地有些心疑,「你走了,為什麼又出現在這裡?」有點悻悻地,「剩我一人,跟他們費盡唇舌。」
他笑:「呵,因為我是通緝要犯,身負重案,所以一見警察就嚇得屁滾尿流,又不敢走遠,躲在附近聽風聲———這個答案,你可滿意?」輕輕問。
拈著他的名片,少許尺疑,———許多時候不過是明騙罷了。笑吟吟:「淑女守則第一百零一條,不可以隨便上人的車。」
「咦,」他一挑眼眉,兵來將擋,「現在還流行淑女嗎?」
我覺得他實在可愛,笑出聲來,無端心生親近,跳上車去。滿腹厭氣一掃而空。
他開動了車:「生死關頭,身家性命都能托付,現在反而怕我拐你到河南?」
臉色正大光明,眼睛的一睞,卻彷彿探戈的狂野舞步,讓人剎時心旌神蕩。
我失笑。如果不曾遇過浪子,那麼,他是了。但我生命中的劫數,我已遭逢,而在最初的最初,人人都說:信之是個本分人。
總是曲終人散去,此刻,且跳一曲探戈舞。我道:「古龍說,陌生人是很危險的。」
他笑了,「《邊城浪子》看得很熟啊,那麼下一句還記得嗎:比陌生人更危險的,便是身邊最親密的人。像你,碎你心的人,是陌生人嗎?」
我嗤笑:「我一顆大好的心,完整無缺,幾時碎了?」而我一顆大好的心,隱隱作痛,在胸中哭泣輾轉。
他戲謔:「魔鏡啊魔鏡,請你告訴我,這世上,除了愛情,還有什麼可以讓一個揚眉女子黯然神傷?」
魔鏡啊魔鏡,也請你告訴你,這世上,除了愛情,還有什麼會更美麗與殘忍,傷害更徹底與不可癒合?
我只掉過臉去,良久不語。隔了褐色玻璃的街景,一一流走,像雲外的另一重天,與我漠不相干。
伊龍文立即道歉,「對不起,我交淺言深了。」
我竟掩不住聲音中的灰敗:「你送我到前面路口就行了,我還要去拿自行車。」
——居然,根本瞞不了人。
他應:「好。」徐徐停下,問:「不禮尚往來,互『片』一番?」
我道:「我沒有名片。」
他遞過紙筆,派克筆素身圓拙,「把電話號碼寫一下吧。」
我信手握住,想一想又推搪:「我剛去單位,還不知道電話號碼。」
他一怔,隨即忍俊不禁。
我臉不由自主漲紅。
今天的第二次,我的舉止幼稚生硬,似兒童般不諳世事。只急急推門下車。
上得樓來,天已經黑了。
終於可以哭了,跌撞撲進母親懷裡,像撲進鴻蒙初開的天地,重是嬰兒,所有言語都用哭泣來表達。
——卻如雷亟般定在昏暗門邊。
日光燈煌煌開著,母親正在沙發上,全神貫注看報紙的股票版,而她手裡握著的—
——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所見———是一具放大鏡。
是老花。我長大,錦世長大,而母親竟已經老花至此。
她一抬頭看見我,報紙一推站起來:「怎麼回晚了?吃飯了嗎?單位裡加班?現在適應新工作了吧?」連忙下廚替我熱飯。
老花,囉嗦,發間的銀絲,小打小鬧地炒股,弄很多食物來給兒女填下。像在冰川上的失足墜落,老去的過程極險峻且不可回頭。
怎麼可以,我還要她為我操心,為我擔承?自此,我要做個強壯女子。
第二天被寶兒罵得狗血淋頭。
她聲音像青春片中義正辭嚴的小班長,作派像對男友輕責薄怨的少女,但內容:
「……當然了,我知道你是大機關下來的大菩薩,呆不慣我們這種小廟,想走就走嘛,
其實呢,今天不來都沒關係……」刻薄之至。
我低著頭,是是是,十分恭謹,眼光落下,是她的粗跟鞋,笨重結實,彷彿上身已變成天鵝,腳下還拖著醜小鴨的腳蹼。
寶兒的出身,只怕比醜小鴨更劣,至今拖著,不肯放下。
等她小小、刻意優雅地抿一口阿華田,我才解釋來龍去脈。剛說到三分之一,她已拍案而起,「好。」雙目炯炯生光。
「這是頭條題材嘛。莊錦顏,你明天寫好交給我,六千字,趕第六期。」嘖嘖數聲。
竟有艷羨之意,「天上掉餡餅給你撿著了,你運氣不錯嘛。」頓足嗔道,「照片呢?你怎麼不記得跟他合一張影?」
這人,思路不大正常吧?
我啼笑皆非:「是,我運氣不錯。最好他把我綁做人質,然後警方力克頑敵,救我出來,就更好了。」
她忽然俏皮起來:「那自然,上了焦點訪談,連雜誌也可以順便廣告一下。」輕輕感慨,「可惜好題材如同好姻緣,可遇不可求。」呈現了中年的皺紋,只一恍。
握筆良久,我終於寫下:「他說:也許是因為陽光的緣故,她的眸子如碎鑽閃亮。
小街上寂寂的了無人跡,她是哭過了嗎?……」
亦不枉他結識我一場。
寶兒幾乎是將稿子摔到我臉上的。咆哮,「莊錦顏,你真偉大,真故事也有本事寫得這麼假。你寫的是紀實你知不知道?!」
我申辯,「新聞的六要素我都交代了,這裡還有這裡,他怎麼說我就怎麼寫的。只是修飾一下文字。」
她幾乎要背過氣般地捶桌,「誰要看你賣弄文采,讀者要看血淋淋的真相。」怒不可遏「還什麼『因為瞭解,故而悲憫』。什麼導向,同情殺人犯,號召大家都去殺人?」
聲口嘴臉,難以形容。
我唯唯諾諾,只心中陰毒想:再打扮花枝招展十倍,也是枉然,哪有男人肯娶這種女人!
不敢言。
以紅筆,將所有廢去的詞句一一劃掉,狠狠地劃了又劃,力透紙背,是許多道紅腫的鞭痕,鮮血淋漓。
握筆太緊,食指都隱痛起來。
就這樣:「999年4月日,筆者正在編輯部看稿件,忽然有一個男人打進電話,自稱是《伊人》的忠實讀者,十分信任《伊人》,願意把他的感情問題與《伊人》的編輯們探討一下……」
收梢:「在對他表示憤慨之餘,我們也深深惋惜於他的不懂法,缺乏法律意識,終究犯下重罪。等待他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寶兒大悅,只加一行字:「本案還在審理過程之中。」
我伏在桌上,良久良久。
接下來幾日都忙得死去活來,連想的時間都不大有。
只是電話每每陡地一響,我便一驚。聽它一聲一聲、固執哀懇地響了又響,才終於遲疑伸手:「喂。」幹幹的聲音,在話筒裡迴盪。
那一次———
「錦顏,你幾時可還我的筆?」
陌生聲音,卻有說不出的熟稔。
我大驚:「你是誰?」
「看來多忘的不僅是貴人,還有女人,我姓伊,伊龍文。」他笑道。
我一低頭,掌中所握,可不就是那只派克筆。禁不住驚呼一聲,怎麼竟糊里糊塗帶回來,用了幾天都不知不覺。
連連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怎麼還給你呢?這個這個……」尷尬了。
他學我:「這個這個。」取笑,「頗有領導之風嘛。」口氣輕鬆,「中午一起吃飯,你帶下來還我好了。」
我兩分猶豫。他已說:「當然,如果你忙,今天忙,明天忙,這一個月都忙,就算了,先拿著用吧。」極盡挖苦之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