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張小嫻
「秦醫生棗」
你站在斜路下面回頭望我。
「你的抱枕棗」我說。
「又有碎布啦﹖」你笑說。
你走上來﹐我往下走﹐在熙來攘往的人群裡﹐我把抱枕塞在你懷裡﹐隔著抱枕擁抱著你。
「我是不是很傻﹖」我問你。
你沒有回答我。
如果沒有抱枕﹐我一定沒有勇氣抱著你。
「我明天要去青島。」我告訴你。
「哦。」你傻呼呼地應了一聲。
「回來再見。」我愉快的跟你揮手道別﹐轉身跑上斜路。
我還是頭一次﹐首先主動抱著一個男人。
你沉厚的肩膊﹐如同一個溫柔的抱枕﹐接住了我在這些日子以來的恐懼和失落。
我不住的往上跑﹐不敢回頭望你﹐恐怕那一刻的歡愉會在回頭之際失去。
夜裡﹐我把星星一顆一顆的貼在天花板上﹐沒想到在這個閣樓裡﹐還能看到星星。
據說整個宇宙的星星總共有一千億的一千億倍顆﹐但我所能夠看到的最漂亮的星星﹐就是這一刻﹐停留在我的天花板上的星星。
我怎可能後悔呢﹖
第二天﹐我和徐銘石起程到青島﹐一抵達﹐我已經歸心似箭﹐催促他快點把工作完成。
「你的心情好像很好。」他說。
是的﹐我無法掩飾心裡的歡愉。
青島是個很漂亮的地方﹐你也應該來一趟。
這一天早上﹐忽然灑下一陣雨﹐我真想告訴你﹐青島正在下雨。我在街上打電話到醫院找你。
「喂棗」你拿起聽筒。
「青島在下雨。」我愉快地告訴你。
你沉默。
「是不是正忙著﹖打擾你﹐對不起。」我尷尬地說。
「我想﹐你誤會了。」你說。
我抱著話筒﹐難堪得無地自容。
我聽到護士在叫你。
「對不起﹐打擾你。」我匆匆掛斷電話。
原來那天你在斜路上的微笑﹐不過是在嘲笑我。
青島的雨連綿不斷﹐我和徐銘石躲在酒店裡﹐我喝了很多燒酒。
「為什麼心情一下子又變得這樣壞﹖」徐銘石問我﹐「是愛上了別人﹐還是被別人愛上了﹖」
「我沒有被人愛上。」我把下巴擱在酒瓶上。
「那就是單戀囉。」
「你有試過單戀別人嗎﹖」
「單戀是很孤單的﹐像睡在一張單人床上。」
「我睡的只是一張沙發﹐比單人床更糟。」
「你喜歡他什麼﹖」
「你為什麼不先問我他是誰﹖」
「還用問嗎﹖從你在馬德里買下那塊手燒瓷磚那天開始我便猜到。」
「真的要說出理由嗎﹖」
「也不一定有理由的﹐單戀比相戀更不需要理由。」
「是嗎﹖」
「單戀是很偉大的﹐我愛她﹐她不愛我﹐我願意成全她。」
「總希望有一天他能夠望我一眼吧﹖怎可能無止境地等待﹖」
「那你還沒有資格單戀。」
終於﹐我在青島多留了三天才離開﹐不想回來﹐因為害怕面對。你知道嗎﹖我從來未試過這樣被人拒絕。
我回到我的閣樓﹐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個星期沒回來﹐沒拉開窗簾﹐也沒開燈﹐天花板上的星星變得黯淡。
我連忙亮起閣樓的燈﹐讓星星吸收光源﹐我站在沙發上用電筒將星星逐顆逐顆的照亮﹐這樣花了一個晚上﹐星星又再閃亮。大概只有傻瓜才會用電筒去照亮星星。
你為什麼送我星星﹖我誤會了什麼﹖我不甘心。
我到銅鑼灣去買點東西﹐那幅巨型海報仍然掛在百貨公司的外牆上﹐隨風飄揚﹐每個路人都向它行注目禮。在你和阿素的盟約面前﹐我不過是個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怪不得你說我誤會了。
回到燒鳥店﹐已經差不多打烊了。
「回來啦﹗不是說上星期回來的嗎﹖」惠絢問我。
「秦雲生有沒有來過﹖」
惠絢搖搖頭。
「你的聲音很沙啞。」她說。
「在青島喝了很多燒酒。」
我的喉嚨像火灼一樣﹐都是因為你。
「我見過楊政文。」
「他怎麼樣﹖」
「你知道﹐他總是裝得很強的。那天﹐兆亮約了他吃飯﹐本來他們要到外面去的﹐我說你不在香港﹐他才肯來這裡。」
我把車鑰匙和家裡的門的鑰匙交給惠絢﹐「你替我交給政文。」
「你真的不回去了﹖」
「我是不是很殘忍﹖」
「愛情本來就是很殘忍的。」
「我以前不知道。」
「因為你一直只有楊政文一個男人﹐你躲在溫室裡﹐怎知道外面是殺戮戰場﹖」
我在惠絢的眼裡發現淚光。
「你沒事吧﹖」
「你記得我說過嗎﹖治感冒最有效的方法是把你冰冷的腳掌貼在你心愛的男人的肚子上二十四小時。」
「記得。」
「他是我在認識康兆亮之前的一個男朋友﹐這個方法是他教我的。」
「你從來沒跟我提過。」
「太難堪了。我和他一起的時候﹐他對我很好﹐那時我家裡的環境不太好﹐一次﹐銀行戶口真的沒錢﹐我問他借了三千元。六個月之後﹐他突然提出分手﹐他說跟我相處不來﹐我很傷心﹐那天晚上﹐我和他做愛﹐我以為這樣可以留住他﹐第二天早上﹐在床上﹐我躺在他身邊﹐他跟我說﹐我欠他的那三千元﹐方便的時候就還給他。」
「太差勁了﹐在那個時候還能跟你說錢。」
「我拿到薪水﹐立刻就還給他。愛情是很殘忍的﹐當他不愛你﹐你連三千元都不值。雖然他那樣壞﹐我卻懷念他﹐是他給我上了人生的一課。如果我是你﹐我不會放棄楊政文﹐不會放棄唾手可得的東西﹐去追尋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你愛康兆亮嗎﹖」
「我知道即使我欠他三百萬﹐分手的時候他也不會問我要。」惠絢笑說。
「如果是三千萬呢﹖」
「那就很難說。愛情總有個最低消費和最高消費﹐不是每個人都肯付最高消費的。」
「最高消費不該是個數字。」我不同意。
「為什麼不﹖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比方說﹐青春、脈搏、呼吸、血壓、膽固醇、肝功能﹐都是一個數字﹐愛情當然也是一個數字﹐大家把心中的最高消費拿出來比較﹐就知道哪一個愛的更多。」
「我沒設定最高消費。」
「進入賭場下注之前﹐沒規定自己輸了多少就要離場的那種人﹐通常是輸得最慘烈的。」
雲生﹐我知道﹐我將會輸得很慘烈﹐愛你是一件我消費不起的事。
離開燒鳥店﹐回到我棲息的閣樓﹐電話鈴聲響起﹐我拿起話筒﹐是你的聲音。
「什麼事﹖」為了自尊﹐我冷冷地問你。
「你回來啦﹖」你問我。
「剛剛到。」
「那天真是對不起﹐你打來之前﹐剛好送來了一批集體中毒的病人﹐所以有點混亂。」
我竟然已經開始原諒你。
「是我誤會了。」我嘴巴仍然硬﹐「不好意思。」
你良久不說話。
「你的聲音有點沙啞。」
「是的﹐喉嚨有點不舒服。」
「我送藥來給你好嗎﹖不收費的。」
我失笑﹐我又輸給你了。
我在閣樓的窗前等你來。
你來了﹐我從閣樓跑下來開門給你。
你傻呼呼地站在那裡﹐從口袋裡拿出一袋準備給我的藥。
「每四小時服一次﹐每天服三次。」你以醫生的口吻說。
「上來看看。」我帶你到閣樓。
「你一直也住在這兒﹖」你驚訝。
「是最近的事。」我拿走沙發上的枕頭和被子﹐「隨便坐。」
書桌上的那塊手燒瓷磚﹐給你發現了。
「我在馬德里買的。這個女病人﹐像不像我﹖我覺得這個醫生很像你﹐他的頭髮跟你一樣﹐茂密而凌亂。」
你不知道說什麼好。
「你先吃藥吧。」你說。
我倒了一杯水﹐把你給我的藥拿出來﹐裡面總共有四種藥。
「這麼多﹖」
「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熱﹐所以帶了退燒藥來。」
我用手摸摸自己的額﹕「這樣不知道是不是發熱﹖」
你把右手放在我微溫的額上﹐說﹕「是有一點發熱。」
你的聲音在顫抖。
我伏在你胸前﹐這一次﹐我們之間﹐再沒有抱針。
第一次碰到你時的情景﹐再一次浮現在我的腦海。
雲生﹐是否我們都在尋找一份久違了的溫柔﹖蘇盈等待﹐原來是一種哀悼原來你的等待﹐是一種哀悼。怪不得你說﹐等待﹐並不是為了要等到那個人出現。
第二章
雲生﹕
一個人在展覽館跑了一天﹐眼花撩亂。在一個攤位上﹐我碰到了四年前在這個場館裡
認識的一個法國女孩。四年前﹐我、徐銘石和她﹐談得很投契﹐晚上還一起去吃漢堡牛排﹐回到香港之後也經常通電話。後來﹐她離開了那間布廠﹐聽說是瘋狂地戀愛去了。
沒想到今年又碰到她。
我們熱情地擁抱。
女孩叫阿芳。
「你的夥伴呢﹖」她問我。
「今年只有我一個人來。」
「今年的天氣壞透了。」她說。
她揚起一塊布給我看﹐是一塊湖水綠色的絲綢﹐漂亮極了。
「用來做窗簾太浪費﹐該用來做婚紗﹐這樣才夠特別。」她把布搭在我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