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西嶺雪
宋詞臉上忽然露出倦意:「你以為是我想同她斗嗎?實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不知道,我坐上這個製作部經理的位子雖然是因為我父親,可是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兢兢業業,就怕人家說我是太子黨,比別人多付出起碼三倍努力,可是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升職。因為人們都看不到我的付出,仍然認為我是裙帶經理。那個姓秦的,屍居餘位,早該滾蛋了,可是死霸著位子,處處踩我。元歌明明恨他,可是輪到爭位子這種時候,卻偏偏還來慪我,反跟他狼狽為奸,這不,剛才三言兩語又吵起來,結果捱她潑一身酒。」
原來是這樣。我默然,實在不願意再理她們兩人的是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可是我怎麼才能同她們說明這一點呢?
宋詞問:「你還回酒會去嗎?」
「你呢?」
她抬起頭看看天,答非所問:「要下雨了。」
我們兩個都沒有再回酒會,各自駕著車子離開。
夜風清冷如秋,我只覺心頭淒惻,說不出地孤單無奈。
宋詞、元歌、我,到底有著怎樣的恩怨,要如此糾纏不休?這次來到北京,究竟是聽從了冥冥中什麼樣的安排?為什麼我總有一種不詳的預感,覺得會有事發生?而在這種迷茫的時刻,我又是多麼需要張楚的支持與指點?
想到張楚,我忽然明白自己整晚感到的不安和孤獨是為什麼了,是因為自見到張楚之後,所有的男人都不再入我目,所有的男人都形象可憎舉止委瑣,而我在人群中,將永遠孤獨。
這時候雨點已經落下來,我啟動雨刷,又伸出手去拭車頭左側的觀後鏡,忽然心頭一震,不由愣住:只見鏡中宋詞一身華服,胸口插一枝羽箭,倒在一個背向我的戴王冠的男人懷中呻吟:「王爺,得到你的眼淚,我也就知足了。我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不知是我還是那鏡中男人抹了一把眼淚,忽見宋詞身子一挺,目眥欲裂,嘶聲道:「但是,我恨她,下輩子我一定要找她報仇!」
我明知是幻覺,可是腦中轟轟作響,混亂不已。用力甩一甩頭髮,同時將眼光轉向右側觀後鏡,卻見鏡中也有景像:這回是元歌,同樣滿身是血,身旁拋著一把長劍,握著同一個王冠男人的手在哭告:「王爺,是我害了你,我自刎謝罪,你不要再怨我了吧。」
我大慟,只覺與鏡中男人合二為一,脫口呼出:「我不怨你,我原諒你,你不要死!」
元歌咬牙切齒,握住我的手發誓:「但我死不瞑目,是她逼我這麼做,她把我害成這樣,我做鬼也不會放過她!」
我心如刀割,伸手去拉元歌:「不要!」車子已「彭」地一聲撞在路邊樹上,我猛地驚醒,再看兩隻觀後鏡,平滑光亮,一如平常。
什麼叫撞邪?大概這就是了。我歎口氣下車,只覺頭昏腦脹,好在車子只是撞碎前燈,並無大礙。
雨已經越來越大,我站在雨中,既不敢上車,也不知躲避,任雨水將我淋得濕透,順著發角如注流下。
閃電劃破夜空,糾纏扭曲,說不出地詭異荒涼,我舉首向天,不知道該向誰討一個答案:天,究竟為什麼讓我遇到張楚?究竟我和宋詞元歌緣為何聚?究竟我該怎麼辦?讓閃電劈向我,讓我忘記所有的煩惱與愛,讓我從來沒有見過張楚這個人!
雨更大了,將整個天地都籠罩在一片汪洋之中。突然之間,強撐了整晚的力量完全消失殆盡,我跪在雨中,再也承受不住衷心的哀痛,放聲慟哭起來。
第九章
壺裡春秋
我又一次病倒了,來勢比上次還凶,而夢境也越發精彩迷離,不肯給我一夜安眠。
宋詞和元歌輪番上場,全做古裝打扮,一個夢與另一個夢之間彷彿沒有停頓,時斷時續,錯綜離奇。令我越來越堅信,那些都是曾經的真實,是歷史的原型,是湮沒的記憶,是一個尋找回來的世界。
每個有腳的人都可以在地面行走,但只有極少一部分人可以在海中遨遊,甚至比行走還自在喜悅,像魚一樣;根據同樣的道理,一定會有更少的一些人可以在天空中飛行,甚至舞蹈,或者以鷹的姿態滑翔,像一隻真正的鳥。
同樣的,每個正常的人都會記得昨天的事情,極少有那麼好的記憶力可以連十年前的情形也清楚回憶,但是一定有人會做到,就像也有人,當然是很少很少的人,少到大多數人因為自己做不到而不肯相信別人可以做到的程度,可以一直回憶到千百年前發生在另一個時空的自己親身經歷的往事,那就是前生。
我,宋詞,和元歌,就是三個再世為緣的精靈,然而,我該怎樣去尋回那些失落在前生的記憶呢?
雨聲急密,打在窗玻璃上,恍如千軍萬馬。我在雨聲中看到大隊軍馬一路吹打行來,中間一頂金碧輝煌的八抬大轎裡,宋詞鳳冠霞帔,低眉斂額,元歌在一旁緩緩打扇;
一時又見元歌明眸流轉,巧笑嫣然,對著我屈膝行禮:「奴婢給額附請安。」
「額附?什麼額附?」我愕然。
元歌掩口嬌笑:「怎麼,不就是您嗎?皇上把我們格格賜嫁與您,您不就是王爺額附了?」
於是我糊里糊塗穿戴起來,儼然濁世翩翩佳公子。
忽然哨兵來報:「王爺,大事不好,皇上發兵來攻,說要替格格報仇呢。」
元歌手中酒杯嗆啷落地,慘然道:「王爺,是我害了你了。」
一轉眼我又置身戰場,渾身浴血,孤助無援,一名滿人將軍騎在馬上,威嚴地將戰刀一揮:「皇上有命,捉拿反賊後不必押回,立即陣前處死。放箭!」
頓時亂箭橫飛,我大叫一聲,翻身坐起,窗外已經風停雨歇,明月當空,清輝如水。
舊事前塵湧上心頭,這一刻,我已經清楚地知道,我同宋詞元歌,在某個歷史空間,曾經確切地發生過一些什麼,關於仇恨,關於情緣,可是,那到底是些什麼呢?又為何會濃烈至此,一直將恩怨攜至今世?
一天比一天更受到那些不明記憶的困擾,我有種災難將至的感覺,可是不知該如何躲避。
宋詞和元歌再來時,我明白地問她們:「你們覺不覺得,我們三個好像見過,也許,就是上輩子吧。」
「你也這樣想?」元歌笑,「我不是早跟你說過嗎?我跟你有緣。不過她嘛……」
生怕又起爭端,我趕緊打斷:「那麼,你能不能記起一點有關前生的事呢?」
「唐詩,你怎麼了?」元歌大驚小怪地看著我,「我連昨天發生過的事情都不願去記,你卻要苦苦地追尋自己的上輩子,甚至是上上輩子,煩不煩?」
「可是上輩子和我們的今世有關係,你不關心過去,總要關心今天和未來吧?」
「什麼過去今天未來的,你在做論文?」她嬌笑,「不過你的話也有道理。那你說,怎麼弄清我們的上輩子?上網搜索可不可以?」
宋詞不屑:「上網?虧你想得出?怎麼搜索?鍵入關鍵詞『唐詩』?非出來上萬首唐詩讓你背誦不可。」
元歌翻翻眼珠:「或者找老和尚算命?」
「現在還到哪裡去找真正會算命的老和尚?都是騙錢的。口才不知道有沒有你好?」宋詞嘻哈應對,低頭看一眼手錶,說,「我還要回秀場監督排練,先走了。唐詩,正式演出就在這幾天了,你可要早點好起來呀。」
宋詞走後,我對元歌請求:「元歌,可不可以停手,不要再同宋詞為難?」
「我為難她?」元歌完全聽不進,「你怎麼不說她為難我?仗著有個好爸爸,處處踩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
「會不會是你誤會了?也許並不是她驕傲,而是因為你多疑,總覺得她瞧不起你。」
「你是大小姐你當然會這樣說。你和她根本就是同一種人。你們這種人,從小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知道什麼是人間疾苦,哪裡會真正瞭解我們,會當我是朋友?!」
這句話說得太重了,我正色問:「元歌,我有什麼地方讓你覺得,我沒有真正把你當朋友嗎?」
「是我說錯了。」元歌立刻道歉,「唐詩,你知道我非常在乎你的友誼,從沒有一個富家千金真正當我是朋友。」
「是她們嫉妒你漂亮。」我投其所好。
元歌笑了:「你是誇我還是誇自己?」
我要想一下才明白她的笑謔,是說我不嫉妒她,是因為我自己也很漂亮。這傢伙,腦子太靈了,又漂亮又聰明又敏感挑剔,怎麼能怪她沒有朋友呢?
元歌不欲在這個問題上多談,顧左右而言他,忽然問我:「唐詩,你是不是遇到感情問題了?」
我一愣:「為什麼這樣問?」
「早就想問了,可是怕你難為情。」元歌猜測著,自問自答,「總不會是因為小李吧?我看得出他很緊張你。可是如果是他,你應該沒這麼煩惱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