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西嶺雪
而皇帝嫁女的賞賜更加誇張,看了那張嫁妝單子,那叫人明白為什麼古人說女兒是賠錢貨。通常單是頭飾賞賜就有紅寶石朝帽頂一個,嵌二等東珠0顆;金鳳5只,嵌五等東珠25顆,內無光7顆;碎小正珠20顆,內烏拉珠2顆;金翟鳥一隻,嵌碎小正珠9顆,隨金鑲青金桃花持件個,穿色正珠88顆;帽前金佛一尊,帽後金花兩支;金鑲珊瑚頭箍圍,金鑲青金方勝件,金嵌珊瑚圈圍,珊瑚墜角鵝黃辮2條,雙正珠墜副……
「多麼誇張!」元歌感歎:「這還光是頭飾,要是加上朝珠、梳妝品、毛皮衣料、家俱擺設,乖乖,這合成人民幣得多少錢哪?她一次婚禮用度可以讓整個村農民吃一輩子,哦不,起碼是整個縣城的人吃兩輩子。」
宋詞輕輕「哼」一聲,滿臉不屑,雖然沒有開口,但是那付「人生來就有貴賤之分」的表情已經早形於色。
我怕二人再吵,正想說點什麼岔開,小李回來了,熱情地招呼大家吃水果,並隨手拿起一隻梨子問我:「要吃水果不?我幫你削好。」
元歌感歎:「有這樣好的一個青年陪在身邊,做夢也該笑出聲來的,唐詩,我不明白你怎麼還會生病?」
她一向最擅長的就是送人高帽,可是這次未免有些亂點鴛鴦譜,我發窘,好在小李很快自我解嘲說:「好青年從來都是用來學雷鋒的,所以天生應該出現在病房裡。」
元歌發現新大陸似地輕呼:「原來你不僅親切,還很幽默呢。」
小李臉紅起來,梨子削好,早已忘記初衷,昏頭昏腦地遞向元歌。
元歌嬌笑:「我又不是病人,怎麼好意思要你照顧呢?」
宋詞「吃」一聲笑出來。小李自覺失態,愈發臉紅,搭訕地翻著元歌帶來的資料,因看到一本小說,隨口問:「這寫的是一個什麼故事?」
「女作家葉細細的新作《傷感之城》。」元歌答,「重新翻寫孔雀東南飛。」
「焦仲卿和劉蘭芝?是古代故事?」
「不,是現代故事,說劉蘭芝被焦仲卿休妻後,被兄嫂逼嫁,迫不得已,投水自盡;焦仲卿聽到消息,也自縊於庭樹。死後,兩人的靈魂歷劫轉世,憑著半塊孔雀玉玉墜於今世重逢……」
神思忽然又不受控制地飛馳出去。
玉?又是玉?古今話本小說裡,凡有關前世今生故事,好像往往都會有一件首飾做信物,讓兩人隔世相認。我想起宋詞的玉龍佩,莫非也是如此?可是,它說的又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呢?
我望向宋詞,她本能地隔著衣服摸了一下胸前的玉龍佩,也正望向我,我們的心思在瞬間相通,一時都是若有所思……
出院後,我開始每天跑往秀場看綵排。次次都可以撞到元歌和宋詞在嘔氣,簡直無一次例外。
「追影燈要和大燈輪換使用,不然還有什麼驚艷效果?」
「小姐,這是玉飾展,不是舞蹈表演,最重要的效果是賣玉飾不是表現舞美!」
「賣也要賣得漂亮,賣出美感來,不然直接練攤算了,還搞什麼玉飾秀?」
「依你說,想追求美感直接看芭蕾舞表演不就得了,跑到展示會上來做什麼?你到底有沒有搞清秀的目的?」
兩個各執一詞,互不相讓,而最絕的,是你不能說她們沒道理。簡直一般的理直氣壯。什麼叫棋逢對手,旗鼓相當,這就是了。
受到日間觀感的折射,夜裡也不得安寧,晚晚夢見兩人吵架。
大概是研究了太久公主出嫁的緣故吧,在夢中,宋詞穿上了格格的服裝,鳳冠霞帔,珠光寶氣,而元歌做宮女打扮,五花大綁,還帶著鎖鏈。
帶著鎖鏈的元歌委曲而宛轉,有種令人心動的淒美。宋詞格格指著一隻小小翡翠杯子喝令她:「這是賞給你的,喝下它!」
元歌抬頭,眼神倔強仇恨,充滿不甘心,恨恨地盯著那杯酒。
杯裡紅酒如血,不知怎的,夢裡我竟知道那是鳩毒,心裡一寒,也就驚醒,背上冷汗涔涔。
再見宋詞,不自主地覺得猙獰,又聽她幸災樂禍地元歌上午被秦歸田糾纏的窘狀,那份刻薄令我深感刺耳,不由冷冷塞她一句:「元歌不是皇親國戚,處處被人欺負已經夠慘,你不幫也就算了,何必還要落井下石?」
宋詞臉上一呆,十分不悅:「就因為我出身好她出身差你便站她一邊,莫非我做乞兒你才高興?」
我一愣,這話聽在耳中好不熟悉,依稀彷彿,心底有個小小聲音在對我喊:「你同情她不過因為她是丫環我是格格,難道我任她擺佈你才高興?」
我定一定神,那聲音已然不聞。
誰?誰是格格誰是丫環?我啞然失笑,這可不是白日夢魘?這次病後,我好像更容易做夢了,而夢與現實也越來越分不清。
模特兒們正在便裝走場,排隊型,忽分忽合,鬧鬧嚷嚷,吵成一片,愈發令人迷亂。
宋詞交我一張紙:「這是我做的功課,但是一下子找不全這麼多服裝,只好先對付著排練。你看看有什麼要添改的?」
紙上是背景圖上的各朝人服飾標準,自然以玉為主,計有玉扳指、玉手鐲、玉頂戴、玉璧、玉墜、玉環、玉鳳、玉珊瑚等等,真看得我眼花繚亂。
急於補償剛才的態度欠佳,我大力讚揚:「做得很好,我沒什麼意見。」
說話間,台上的鶯鶯燕燕們已經換了服裝,服飾頭型各不相同:旗袍、朝裙、一口鍾、百褶裙、馬面裙、魚鱗裙、鳳尾裙、紅喜裙、玉裙、月華裙、墨花裙、葛布裙;松鬢、扁髻、元寶頭、圓頭、螺旋髻、拋家髻、巴巴頭、荷花頭、抓髻、如意頭、架子頭……一隊隊一行行,花團錦簇,搖曳生姿。
我不禁醺然,輕輕念:「春夢人間須斷,但怪得當年,夢緣能短?繡屋秦箏,傍海棠偏愛,夜深開宴。舞歇歌沉,花未減、紅顏先變。佇久河橋欲去,斜陽淚滿。」
「《三姝媚》。」宋詞說。
「什麼?」
「我說你剛才念的,是吳文英的《三姝媚》。」
「一首詞?」
「對,一首詞,你以前最喜歡念的。」
「我以前?」
宋詞也醒過來:「我說錯了,以前哪裡聽過你讀詞。可是我有種感覺,好像聽你念過這首詞似的。大概是另外一個朋友吧,想不起來了。」
我愣住。我知道她沒有說錯,她說是我念過的,就一定是我念過的,因為這種感覺我也有,原來她和我一樣,都有一些記不起來的往事,關於我們兩個人的。是什麼?究竟是什麼呢?難道兩個人齊齊患了失憶症?
宋詞又說:「對了,為了這次拍賣會,我們公司特地準備週末辦一次酒會預祝成功,一起來吧?」
「我很怕見人多的場合。」
「我也怕,可這是工作,而且,你才是主角。」
「好吧,有時間我一定去。」
酒會上,我終於見到「王朝」董事長何敬之以及那位著名的色狼經理秦歸田。
老實說,兩個人給我的印象都十分不佳。
何是個過分謹慎的人,與人握手時稍沾即松,態度緊張,又過分客氣,全不如他手下兩位女經理來得瀟灑自然;秦則不折不扣是個頭號色狼,看人的眼睛永遠色瞇瞇,不必說話,單被他看一眼已經讓人覺得受到侵犯。
整個晚上,除了見面道聲「久仰」之外,我再沒有同他兩人說過一句話,人群中見到他們走來即遠遠閃開。
衣香鬢影間,忽然瞥見宋詞和元歌兩個冤家路窄,不知怎麼又鬥上了,隔得遠聽不清兩人在爭些什麼,但是面紅耳赤,分明已劍拔弩張。
我忙忙擠過去,剛剛站定,卻見元歌猛地將杯中酒潑向宋詞,宋詞向後一閃,差點跌倒,我連忙扶住,兩個人都被濺得一身鮮紅淋漓,如血!
我指責元歌:「你太過分了!」
元歌一言不發,拋下酒杯拂袖而去,我看她一臉盛怒,唯恐出事,急忙追出去。門口遇到保安阿清,我拉住他:「有沒有看到元小姐?」
阿清指個方向:「她上了出租車走了。」
我望過去,夜北京車水馬龍,高樓林立,卻上哪裡追去?
這時候宋詞跟出來,看到我,冷冷地說:「現在你看到了,不是我不肯讓她,是她欺我太甚!」
我望著她,只覺她裙上的紅酒洇開來,洇開來,瀰漫了整個的時空,鋪天蓋地,驚心動魄。驀然間,我又想起夢中那杯鳩毒來。
宋詞詫異:「唐詩,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是不是病還沒好?」
我抓住她的手:「宋詞,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再同元歌斗了!」
元詞怫然不悅:「你還是幫她?」
「我不是幫她。我只是覺得,再這樣鬥下去,一定會出事的。宋詞,我有種感覺,好像我們三個人的恩怨是天注定的,我們已經認識了幾輩子,也鬥了幾輩子了,宋詞,不要再鬥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