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前世今生三百年

第8頁 文 / 西嶺雪

    正自神遊天外浮想聯翩,身後傳來輕輕的吟誦聲:「蓬窗牖戶,繩床瓦灶,並不足妨我襟懷;晨風夕月,階柳庭花,更覺得潤人筆墨。」

    這正是《紅樓夢》開篇曹雪芹自詡的句子。是誰?誰這樣知情解趣,說出我心中所想?

    我回過頭去,忍不住心神一震,是他,是那個四合院裡的青年。剛才到處找他不見,卻原來離我這麼近。那種感覺,就好像一句詞:「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一種鈍鈍的喜悅和隱隱的疼痛從心中升起,彷彿我已經尋了他好久好久,彷彿我一直在期待這樣的一次重逢,彷彿已經預知命運的安排,彷彿山雨欲來山洪欲發只待一聲令下。震憾過度,我反而不曉得該怎樣搭話。

    那青年接觸到我震動莫明的眼神,有些驚訝,沒有認出我來,只是微微地一頷首,轉身離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後,我才如夢初醒,不行,不能再讓他跑掉,這次錯過了,下一次,我可去哪裡找他呢?小李還在一旁對著雪芹像左拍右拍,我顧不得打招呼,直追出去,至於到底為什麼要追,追到他之後又該說什麼,卻沒有想過。

    在垂花門裡的竹林旁,我追上了他:「請等一等!」

    他停下,驚訝地看著我,並不詢問。

    不知為什麼,我的眼睛有點潮濕,雜亂無章地開口:「我是唐詩,我們見過的,在四合院,我還欠你十塊錢呢,謝謝你的那些畫報,我天天看……」

    他想起來,笑了:「原來是你。在北京玩得好嗎?」

    「很好。沒想到可以再見到你。」我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我剛剛進來,你呢?」

    「我已經逛完了,正打算回去呢。」

    「這麼快?」我深深惆悵。

    他看出了我的失落,想了想說:「穿過這個竹林後面有個茶舍,要不要去坐一會兒?」

    「當然!」我禁不住雀躍,已經完全把小李忘在了腦後。

    竹林間的石子路上長滿青苔,濕滑地,我打了個趔趄,被他扶住了。他自然地牽起我的手,引著我走出竹林。我心中忽然有種奇妙的感覺,癢癢地喜悅,說不清楚。竹林間有種遊蕩的暮色在飄流,給林間平添了一種幽深的意味,我覺得好像在隨他走進一個美麗新世界,一個愛麗絲的仙境。又似乎,不論他將帶我去什麼地方都無所謂,只知道,跟著他是安全的,美滿的,平和的,滿足的,一種再無憂慮思疑的鬆弛。

    我們在茶舍前的樹墩子上坐下了,他揚手叫了兩杯茶,玩笑地說:「這是妙玉從梅花上收雪烹的茶,難得的。」

    我也笑著,說:「剛才我還在想,曹雪芹會不會把《紅樓夢》的原稿像妙玉那樣,用一個甕收在地下藏著呢。後四十回遺失,是全世界文壇的一大損失。」

    「也未必,也許這就像維納斯的斷臂一樣,未嘗不是一種缺憾美。有誰能想像維納斯長著兩條胳膊的樣子呢?要是有一天人們真的發掘出了一樽四肢齊全的維納斯,帶給我們的未必是狂喜,說不定反而會感到巨大的失落。」

    「那也是。」我表示同意,「我小時候在鄉下有個小朋友,他很會講故事,給我講過許多童話,後來長大了我看到原著,發現和他講得不大一樣,我一直都不肯相信是他錯了,總覺得版本不對。後來想明白可能真的是他錯了,還很難過呢。」

    「在鄉下?」他微微一愣,燃起一支煙,帶著絲沉思的神情,慢吞吞地問:「是台灣的鄉下嗎?」

    「不是,是內地。我小時候在大陸,6歲才去台灣的。我一直有個願望,可以再見到那個講童話的小朋友,他曾經送給我一盞木頭燈籠,還和我有過一個00年不許要的死約定……」我發現自己講著講著就跑題了,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又繞回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忍不住要猜想《紅樓夢》的後四十回,想像寶黛釵的真正結局。我有很多問題想問曹雪芹,都快把自己憋死了。」

    「哦,是什麼問題?」不知為什麼,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望著他,認真地問:「你說,王熙鳳會寫字嗎?」

    「什麼?」他愣了一下。

    「書裡面說王熙鳳不大識字。可是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一樣的規模,都是禮義之家,史湘雲薛寶釵以及元迎探惜姐妹都是打小兒上學的,琴棋詩畫樣樣精通,怎麼獨獨王家卻不讓女兒上學呢?而且王熙鳳取的是個男兒名字,說明王家很是望女成鳳,又怎麼可能不讓她唸書識字呢?所以,我懷疑,王熙鳳不識字是假,為了逃避入宮,或者,就是王熙鳳小時候太有才氣,殺伐決斷比男孩子都強,讓父母害怕了,所以不給她讀書,就像武則天殺馬令皇室驚動一樣,人們不希望一個女孩子過分優秀。」

    「有道理。」他輕輕撫掌,談興也濃厚起來,「其實,《紅樓夢》裡有很多這樣的自相矛盾,就好像曹雪芹有意留下許多破綻讓後人來思索似的。像妙玉,一個四海為家到處掛單的女尼,收藏的茶器之貴重連賈府也難與匹敵;說是官宦家的小姐,因為怕養不活才送到庵裡戴發修行的,還特地跟著幾個貼身女傭伏侍她,這樣的陣仗,在賈府好像也並沒有真正受到多少尊重,倒充滿了落難公主的意味。而且,這樣的千金小姐,卻在賈家一住多年,老家連個來人打問都沒有過。所以我猜想,會不會她就像甄家一樣,是被抄過家的名門之後,僥倖逃命出來被賈家收容的。所以才會帶髮修行,而又凡心未泯,只因為出家根本就是一種逃避,掩人耳目的。」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我輕輕誦著《金陵十二釵》裡妙玉的判詞,心裡豁然開朗,「賈府抄沒,按理與僧尼無關的。可是妙玉最終還是跟著落魄了,原因必定是她除了賈家之外沒有別的去處可以投奔,或者乾脆就是跟著賈家一起敗露身份,說不定,賈家被抄,她還是其中一條罪狀呢。」

    「也或者,她跟著家廟轉移了。記得妙玉最喜歡的那句禪詩嗎?」

    「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不錯,《紅樓夢》裡有個鐵檻寺,又稱饅頭庵,正同妙玉的那句詩相合。這大概就是預示了賈府其他人的命運了,他們後來不是都關在鐵檻寺了嗎?還記不記得有關賈芹的那首打油詩?」

    「西貝草斤年紀輕,水月庵裡管尼僧,一個男人多少女,窩娼聚賭是陶情。不肖子弟來辦事,榮國府內出新聞。」我念完了笑起來,「一直覺得這段話太粗俗直白無趣味,很不像曹雪芹的筆墨,到底是高鄂續得不像。」說到這裡,忽然猛醒,「你是說賈芹把妙玉……不會的,這太殘酷了!」

    「可是你想想看,這會不會很有道理呢?賈芹把庵堂當成淫窟,妙玉並不知道,賈家被封,她搬出櫳翠庵,最可能去的,就是賈家的其他家廟,比如水月庵。那麼,很可能便會落入賈芹的手中,那便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污淖中了。這便是一種曲筆的寫法。」

    「但是仍然太殘酷了。殘酷得失去了美感。相比之下,我寧可喜歡黛玉和湘雲的結局: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我喜愛那樣的意境,清冷而婉約,如淒涼地微笑著拭去沁落眼角的一滴清淚,並在晚風中輕輕彈去,風因此而溫潤起來,呻吟如歌。」

    當我這樣描述著的時候,忽然有一種隱憂,怕他會笑我矯情,或者讚我浪漫,無論是哪一種感慨,都將令我寂寞而窘迫。以往,每當我這樣深深地陷入文字的迷陣中,朋友們都會驚訝地答一句:「你說話好像做詩耶,真有趣。」

    可是,他沒有,他就像聽我說「今天月亮很好」「謝謝我吃飽了」一樣平和自然,並且毫無阻礙地接口說:「中國古典文學中講究『哀而不傷』,就是這一重意思了。」

    我的眼睛忽然就濕潤了,心中被狂喜充滿。我終於,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對話的人,終於可以同一個人僅僅因為對話而無比興奮,誰能瞭解那種談話的快樂呢?它是比飽食美味佳饈或者考試得到個好成績以及抽獎中彩票都更加難得而令人心生感激的。

    對著這樣一位從天而降的知己,我忍不住說出心底最深的秘密:「小時候,我一直有個奢望,想長大了重續《紅樓夢》,後來讀的次數越多,就越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可是,我一直盼望有個人,可以真正地揭出紅樓夢真相給我看。這個願望,和那個想找到木燈籠主人的願望一樣強烈。」

    他又是微微一震,正想說什麼,這時候我聽到呼喚聲,是小李,他一路找來了。我驚跳起來:「天哪,我把小李丟了。」忙回應著,「小李,我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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