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五月詩
他們誰也沒先開口,持續緊繃的對峙。
眼前卸了妝的她顯出蒼白的病容,加上那只黑眼睛大得驚人,藍谷不記得自己見過眼睛比她還大的女人,像兩顆黑水晶,深色的瞳孔閃著幽幽的亮光,讓他產生她用眼睛說話的錯覺。
有些悲傷、有些迴避的眼睛。
她真有這樣的感覺?還是這只不過是她的演出……
"我……"薇寧終於清清喉嚨出了聲,聽起來似乎是因為緊張、因為感冒而微微沙啞,"昨天謝謝你的照顧。"
他瞪著她,他的照顧?
"不客氣,我的榮幸。"他諷刺。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唱歌?"她懷疑地望著他。
原來她從頭至尾根本就不認識他。不知道他像個呆子一樣,在舊金山一待就是三個月,只為了聽她的歌,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公園撿到生病的她帶她回家,還熱心提供私人服務,帶她上床。
"你以為呢?"藍谷故意問道。
"我不知道……"她困惑地抬眼。
"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他最在意的就是這一點。
"你是……"她停頓了一下,然後不自然地說道:"藍谷。"
他們都回想到昨夜,她喊著他名字的那一刻。
"你常常跟陌生人上床嗎?"口氣輕快,他開始研究室內的其他物品。
她的目光瞪著他晃動的身影,似乎找不到話可以回答,剛剛蒼白的臉頰此刻失火般的漲紅。
"我……"薇寧深吸一口氣,"不管你信不信,我沒有跟討厭的男人上床的習慣。"
"你當時一點都不討厭我,甚至喜歡得很。"在她面前站定,他嘲弄著。
他的身高立刻對她形成壓力,她反抗性地抬頭瞪他。
"你自己呢?"她立刻反擊。
"男人總是享受性的,雖然是被追,不過昨晚——"他刻意拉長語調。
"昨晚是個錯誤。"她冷冷打斷。
她把他當成錯誤?"原來你是那種床上、床下兩回事的人?"他揚眉故作吃驚狀。"因為床下太冰,所以在床上才會那麼熱情,因為不如此的話,跟你上床的男人那裡肯定會被凍傷……"除了小蝶,他從來不對女人客氣,這個女人更別提了,他的嘴巴惡毒起來是饒不了人的。
"別說了!"她生氣地制止。
"原來你只說不做?"他發出驚訝的語氣。
"我不想和你吵架。"她再度吸氣,似乎努力在控制自己的脾氣,"我那時病得糊塗了……對不起。"最後的道歉筒直是咬著牙說的。
這下換藍谷愣住了。人家已經跟你對不起了,然後怎麼辦?要回答:沒關係,我不在意?他自嘲。人們總是認定男人占女人便宜,被這個女人拐上床,他只能摸摸鼻子認了。
"你有沒有避孕措施?"該死!他竟然這個時候才想到。
她的回答是驚愕地瞪著他。
太好了!他遇到一個喜歡上床但是不吃避孕藥的女人。
"我……"薇寧冷漠的表情終於瓦解,取而代之的是明顯的驚慌,那雙黑水晶般的大眼睛鎖住他,似乎在向他懇求……"忘了。"
最後一個音節他幾乎聽不到。
"我沒戴保險套。"他停頓一下,"你有病嗎?"
她似乎慢了一拍才瞭解他的問題,恍然大悟之後,她的眼睛轉變成兩把熊熊的火焰,"我有!我有梅毒、菜花,還有愛滋!恭喜你藍先生中大獎,這樣你滿意了吧?"她忿忿地吼。
她的反應奇異地安了他的心,他笑了。幽默感這時候冒出來,他發現這樣的場面比肥皂劇還無聊低俗,女的怕懷孕、男的怕得病,這種荒謬到極點的真實實在讓人發笑。
他的笑聲澆熄她的怒氣,她無力地坐回原位,仰起頭,聲音輕顫的問:"我把事情弄得很糟對不對?"
"很糟。"他點頭。
"對不起。"她喃喃地說。
她坐在那裡,無助的神情讓他無法狠心落井下石,於是他沉默著。
"我剛剛不應該對你發脾氣的。"薇寧咬著唇說,"關於那件事情……我很抱歉,我自己也嚇壞了,所以才口不擇言。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沒有習慣……爬上男人的床,事實上是,我已經很久沒跟男人上床了。"她說完,很快地看了他一眼。
藍谷沒回答,但是相信她的話。
其實他本來就不懷疑她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昨晚的確不是處女,但也不是個習慣做愛的女人,光是她當時生疏的挑逗就足以證明。
那他為什麼會這麼生氣呢?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答案,難道純粹是男性自尊作祟……
她繼續說著:"是阿丁的事情讓我慌了手腳——"
又是阿丁,他粗魯地打斷她,"如果你懷孕了怎麼辦?"他不要聽她跟她男人之間的問題。
"不會的,我不會懷孕的。"她低著頭不肯看他。
"是啊,避孕藥和保險套的電視廣告實在沒必要。"他習慣諷刺人家。
薇寧沉默了。
忍不住地,他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認真望著她黑幽幽的眼睛,"不管有什麼結果,都讓我知道,你不必自己面對這件事情。"
起碼他不是那種讓女人自己擔憂害怕的混帳男人。
她探索著他的眼睛,似乎在衡量他的認真程度,最後終於點頭。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唱歌?"她忍不住再次問道。
放開手,藍谷站起身,"你問紅鬍子老爹好了。"不願正面回答她。
她眼中突然閃過遲來的頓悟,"原來你就是……你聽得懂中文嗎?"語氣有著掩不住的驚慌。
"不懂。"他眼睛不眨地說謊,"你是台灣人?"
"我是。你不用怕我會懷孕,我……會去找醫生拿藥的。"
"拿藥?"他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事後藥。"她很快說完,然後垂下眼低語:"你……不會再來了吧?"
顯然地,她急著甩開他,彷彿他是她的一場災難。
藍谷瞇起眼睛,用優越的高度俯視著她,聲音冰冷,"這你可以放心,我沒有纏著女人的習慣。"
"那……再見了。"她遲疑了一下。
她此刻的拒絕讓他憤怒,從來沒有女人會拒絕他,除了眼前這一個。
"等我留下東西給你就要走了。"他面無表情的說。
"什麼?"
"這個,再見。"
十張十元美金被丟在桌上,他頭也不回的離去。
那是他給她的夜渡費,沒有人可以勾引他上床,除非他自己願意。
第四章
兩個星期後,一大清早。
薇寧紅腫著雙眼站在藍谷的公寓門口,用力地按著門鈴。
門被猛力拉開,"不管你是誰,滾蛋!"藍谷表情很臭地大吼。
話才說完,他愕然地瞪著她看,顯然她的出現出乎他的意料。
被他無情地轟走是她活該,薇寧眼眶浮起淚水,轉頭就走,不管自己根本看不清眼前階梯的高度。
"慢著!"他猛然扯住她的臂膀,阻止她的步伐。
"是你要我滾蛋的。"她委屈地說。
"我不知道來的人是你。"另一隻手用力抹著自己的臉,藍谷的聲音硬邦邦的。
"那……你現在讓不讓我走?"她仍舊背對著他不肯轉身。
"腳長在你身上,我管不著。"他沒好氣地說,仍然沒忘記他們上回的不歡而散。
薇寧的反應是輕輕掙開他的手,一聲不響地往下走去。
可惡的女人!
他赤著腳衝下樓去,擋住她的去路。"找我有什麼事?"他的口氣雖然還是很沖,但已經比剛剛緩和許多。
她卻只是站在那裡淚汪汪地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肯說。身邊走過同一棟大樓的住戶,表情奇怪地望著他們。
藍谷靈光一閃,口氣放柔地問:"你去看醫生了?"
"不,是阿丁……"她的眼淚開始一顆顆掉出眼眶,"阿丁走了。"
他發誓,再聽到"阿丁"這個名字,他就要揉死她!
"回我住的地方談。"他握住她的手往回走,不讓她有逃走的機會,不管這個阿丁是什麼混帳男人,他都不打算在樓梯間跟她討論。
她一點也沒反抗,乖乖地跟在他身後,隨他走進屋內,然後任他往沙發上一按,捧住他遞來的水杯。
選擇她身邊的沙發坐下,藍谷彆扭地開口,"好了,你繼續說吧!"
"我剛剛跟阿丁說完再見,它就走了。醫生說要我決定怎麼處理它的遺體,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吐出一聲哽咽,"我捨不得把它丟在冰冷的骨灰罈裡,那樣它太寂寞了。"
原來那個男人剛剛掛了。
他必須開口安慰她,"這是必要的選擇。"
"家裡……家裡還有好幾罐我前陣子才為它買的沙丁魚罐頭,那是它最喜歡吃的;還有那些有鈴鐺的小球,它也玩不到了……"她的手緊緊握住玻璃杯,淚水無聲地落在其中。
慢著!魚罐頭?小球?這個阿丁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我養了他兩年,雖然它已經很老了,可是連那位老醫生都稱讚它是一隻很漂亮的貓,毛色又黑又亮,有對琥珀綠的眼睛……我不要它離開我。"她抬起頭,可憐兮兮地瞅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