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素心
周桐所思所想,只有秋別一人,心之所向,不知不覺將這娃娃塑成她的形象。周桐食指搔搔頰邊,道:「是嗎?我隨便做做而已。」
柳枝鬼頭鬼腦的側眼看著他,促狹的眼光看得周桐紅了臉低下頭來。
柳枝詐詐的笑了幾聲,看著這尊泥娃娃,哼了起來:
情人送我一把紅紗扇,
一面畫水,一面畫山,
畫的山,層層迭迭實好看;
畫的水,萬里長河流不斷。
咱兩人相交,
如山水相連。
要離別,
除非山倒水流斷。
要離別,
除非山倒水流斷。
聽她唱得好聽,周桐渾忘了她捉弄他之事,凝視諦聽。
曲調輕悅,歌聲婉轉,但最吸引他者,是最後兩句歌詞。彷如吐露出他的心聲:但願他和秋別,此生不離不棄,要兩人分開,除非是高山傾倒,大海斷絕。
「妳唱得真好聽。」周桐拍手稱讚。
「周大哥,這會兒你不是該唸書嗎?怎麼有空在院子裡捏娃娃?秋別姊姊在不在?我煮了一些蓮子湯來給你們吃。」柳枝的念頭轉得飛快,嘰哩呱啦說了一大堆。
她講到周桐莫可奈何又難以自遣之處,他歎了一口氣,低頭呆視地下,道:「她出去了,古大嬸拜託她描鞋樣。」
「好哇!秋別姊姊不在,你就趁機躲懶。」一根白皙的食指點啊點的。
「唉!」周桐又是一聲長歎:「妳不知道,我實在不喜歡唸書。」
「為什麼?你書讀不好,秋別姊姊會打你罵你嗎?」柳枝詫異的睜圓眼睛。
「不是這樣。秋別姊姊對我再好不過了,怎會打我罵我?她還常常鼓勵我呢。只是我心裡在想,像現在平平安安的過日子,不是很好嗎?她教小孩子讀書,我下田耕地,為什麼就得上京去考科舉做大官?我這麼笨,萬一判錯了案害了無辜的人,那就糟了。所以啊,我寧願當一個平凡的種田人就好了。」
「原來你是這樣想,可秋別姊姊對你期望很深,你不想考科舉,她會很傷心的。」
「就是這樣我才不敢和她說。我怕她生我的氣,不肯理我。」周桐感到無奈。
又絮絮談了一些閒話,柳枝將蓮子湯留下,請周桐吃完後再將碗還她,將周桐所贈的泥娃娃放在竹籃中,提籃踩著碎步走了。
周桐捧著那一大碗蓮子湯,走進門內放在桌上,進屋裡要找張紙蓋著,免得蠅蟲來沾。進門猛見秋別坐在房裡出神,神情很是難看,和出門時大不相同。
「秋別姊姊,妳什麼時候回來的?」周桐嚇了一跳,秋別不答。這下他疑心她可是病了?上前來審視她的臉色,問道:「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要不要我去請大夫來看看?」右手去摸她額頭。
秋別側臉一避,周桐落了個空,不禁愕然。「秋別姊姊?」
秋彆扭身站起,從放著繡線的小竹籃裡掏出一把剪刀,左手扯散髮髻拉到胸前,一把絞去。
周桐大駭,忙去搶那把剪刀阻止她斷髮,叫道:「秋別姊姊,妳這是做什麼?」一番推拒,周桐力大,到底讓他把刀奪了去,藏在身後,才喘了一口氣。
「你何必攔我?我要做姑子去的,省得在這俗世受罪。你攔得了我第一次,攔不了第二次、第三次。」秋別冷淡的道。
周桐被這番驚人的言語嚇得臉色全變,衝上來追問著:「為什麼妳要去做尼姑?是有人給妳氣受嗎?妳告訴我,我去找他去。」
「我沒那麼大膽子敢勞駕您為我出頭。」丟下這一句,秋別的語氣既冷且硬。
自相識以來,秋別對周桐總是溫柔可親,別說責罵了,就連一句重話也沒有。她這句話,已可說是忿怒之極。周桐不由得惶恐惴慄,想破了頭也不知自己是哪裡得罪她,她臨出門時明明還笑盈盈的呀。
周桐趨前一揖,想請她息怒。她冷冷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扭腰避開了。周桐這下子更確信她在生自己的氣,一顆心慌得不知該安在哪兒,他一急,額上都見汗了。
「秋別姊姊。」緊張之下,周桐聲音都發顫了:「我人笨,又不會說話,可是我有何處做錯了事惹妳生氣?若我有不是之處,請妳包容原諒一次,牽教於我,我一定會改。」
「豈敢!桐少爺是千金之軀,我只是一個下賤的丫鬟。桐少爺愛怎麼著便怎麼著,秋別萬萬不敢有一句半言。」秋別之言,冷若臘月飛霜。
不管他怎麼求懇,秋別一一冷冷駁回。被堵得無話可說的周桐,一口冤郁之氣積在胸中,愈漲愈大。看著秋別寒若青霜的容顏,心底的委屈苦楚滿到極限,每一個毛孔有如萬針齊刺,彷彿快要爆裂開來,四肢又寒又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一聲,只覺眼前一黑,仰天摔倒,暈了過去。
悠悠醒來,只見秋別坐在床沿守著他,淚水垂了滿臉,她雙眼紅腫,不知哭了多久。
「秋別姊姊,妳肯理我了嗎?」周桐還惦記著先前之事,醒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求她原諒。
他小心可憐的語氣,令秋別一陣心酸,掉下兩顆斗大的淚珠,滴在被上。
「妳──妳不肯原諒我嗎?」周桐哀哀如喪家之犬。
秋別輕輕搖了搖頭,周桐如被打下萬丈谷底般,禁不住也想哭了。只聽她道:「你不必求我原諒,你沒做錯事。只是你太叫我傷心……。」說著淚水不斷滾落。
秋別性格堅毅,極少因感懷而生喜愁歌哭。周桐認識她以來,也只見過她在周老夫人靈前一哭盡哀。現下她哭得這般悲切,可知他必是犯下重大過節,否則她不會如此。
周桐翻身坐起,握住秋別的手,惶恐戰慄的道:「我知道我一定做錯什麼事了,才讓妳傷心成這樣,可我笨得像牛,連自己錯在哪兒都不明白。我是誠心要悔改的,秋別姊姊,請妳告訴我錯在哪裡,別讓我死了都是個糊塗鬼。」說著,也淚眼矇矓了。
流淚眼觀流淚眼,傷心人對傷心人。兩人相看對泣,一時竟無言可說。
拭了拭眼淚,秋別緩緩道:「剛才柳枝來,你和她說什麼來著?」
原來他和柳枝在前院說話時,秋別已經回來了。
周桐一面回想,一面道:「也沒什麼,她煮了蓮子湯來給我們喝──」突然打住,羞慚的低頭不語,他明白秋別何以生氣的緣故了。
見他已悟,秋別道:「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傷心了吧?老太太生前指望你能蟾宮折桂,光耀門楣,她老人家臨終前還念念不忘此事,將你托付於我。我是無能之輩,沒法子替你守住家產,這是我一條大罪;來日到了地底下,我自會向老太太賠罪。但這科考之事,老太太看得比什麼都重,我若不能替她完成心願,就死了我也沒臉見老太太去。我只盼兩年後科舉考試上你能榜上有名,可你卻無志於此,只是讀書做做樣子敷衍我,豈不教我寒心?既是如此,我再留在此地又有何用?不如遁入空門,了卻一身俗孽,專心為老太太誦經祈求冥福,省得再受這無窮無盡的罪了。」
她神情淒然,周桐當真心為之絞,急道:「是我不對,我以後一定好好用功唸書,再不說不讀書的話了。」
她淒楚一笑,道:「人各有志,你無須勉強自己。」
「我是說真心話,妳不信嗎?」周桐情急,舉起右手豎掌在耳旁盟誓:「若我剛才所說有半句假話,要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秋別忙掩住他口,輕責道:「不要隨便詛咒自己。」
「那妳信我嗎?」
「你只是安慰我罷了。日子一長,你又要後悔的。」她歎氣。
「我不會。要是我以後有半句怨言,那就罰我──」
秋別橫了他一眼,目光中微有嗔怪之意。
他領悟住口,想了一想,咬牙道:「那就罰我和妳分開,一輩子不能相見。」這對周桐來說,是比死還痛苦的懲罰。
秋別滿意的點頭微笑,這一笑如春花初放,美不可言,將之前的陰霾一掃而空。周桐也傻傻的跟著笑了起來。
「這是你說的喔!哪!我們來打勾勾,你可不准反悔。」秋別微笑道,三指內屈,豎起姆指和小指。
周桐亦伸出手指和她互勾,拇指相壓。兩人相視一笑,一場衝突消弭於無形。
一朝天下鳴
歲月匆匆,不知不覺周桐和秋別在桃花村一住兩載。將到赴考之期,秋別解散了村中來隨她讀書的童孺,打點兩人行李,準備提前上京熟悉環境,以期有萬全準備,方不致場中失利。
二人在村中和人人都頗交好,聽說他們要上京赴考,早有一大群人川流不息的進出周桐和秋別的茅屋,或送土物,或話寒暄,好不熱鬧。送來的東西堆了一屋子,讓秋別大為頭疼,又不好推辭。
一切粗備,秋別下廚煮了幾樣小菜,請楊鴻父女過來一聚,臨行前表申一番謝意。當年若非二人相救,周桐和她早已成了波下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