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頁 文 / 素心
周桐不像楊鴻忿忿不平,他生性仁厚,秋別既然平安脫險,其餘別人待他如何,倒也不放在心上。
「小哥,這些人不能白白便宜他們。你不回去,他們一定當你死了,說不定還會霸佔你的家產。等你們好一些,我找幾個好朋友為你們壯膽,陪你們一道回去。」楊鴻看不過眼,決心盡己之力幫助周桐。
周桐遲疑一會,道:「不用了。」
「怎麼不用?」楊鴻以為周桐懼怕周紹能再加毒手,大聲道:「你別怕,有我在,他不敢對你怎樣。」
「不是這樣。」偷偷瞧了秋別一眼,這事早晚她會知道,周桐決定還是一五一十說了:「二哥說他願代秋別姊姊求情,但要我簽一份家產讓度書,我就簽了。所以……」
秋別全身一震,把筷子放了下來,道:「你說什麼?」
周桐見她臉色大變,忙惶恐的低頭賠罪道:「秋別姊姊妳別生氣。」
自己千般用心、萬般計較,為的是希望維持周家於不墜,有朝一日周桐能登上仕途、光耀門楣。任憑別人如何看待污蔑她,她都能甘心忍受。周家父子前狼後虎,先坑害了她不說,掉過矛頭又利用周桐救人心切,賺騙家產到手。一切心血盡付東流,她有何面目去見周老夫人?霎時心涼如冰,怔怔掉下淚來。
「秋別姊姊。」周桐見她萬念俱灰的神情,慌不可言,想也不想雙膝跪在她跟前,求道:「是我不好。妳要我聽妳的話,我一件也沒聽妳的。妳儘管打我罵我,我半句怨言也不會有。」
這怎能怪他?周桐不知人心險惡,才會上人的當,況且他是為了自己。秋別忙拭去淚水,拉他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怎能隨便下跪?快起來。」
周桐仍執意跪在地上,她拉之不起。周桐道:「妳生我氣打我罵我都不打緊,可千萬別不理睬我。」
秋別心都軟了,輕輕撫摸他頭頂,淚痕猶在,卻已展顏,柔聲道:「傻瓜,秋別姊姊怎會不理睬你?起來吧。一個大男人向女人下跪,人家看了要笑話的。」
周桐這才起身,靦腆的望向楊氏父女。
楊鴻對方纔那一幕只佯作不見,打圓場道:「來來來,快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
「多謝大叔,生受你了。」秋別緻謝。
飯後柳枝收拾碗筷,自去洗滌。楊鴻問二人日後有何打算。
周家既已易主,兩人是歸不得了。周桐倒也罷了,他從未將周家產業視為己有,並不縈懷;秋別卻是疚憾在心,覺得有虧周老夫人所托。眼前是形勢比人強,只有走一步算一步,看看日後有沒有法子重新取回周家。目前她把希望全放在周桐赴科舉一事上,盼他能考取功名,這也是周老夫人的遺願之一。
聽秋別有意在此暫居,周桐鬆了一口氣。說真心話,他在周家雖然吃穿無虞,僕婢服侍周到,事事不需他動手操心,比之以前四處乞討流浪的日子,不知要好上幾萬倍。只是他已習慣當乞丐時的散漫快心,想幹什麼就幹什麼,隨處一躺就是憩息過夜的穹廬,何等自在逍遙。入了周府,萬事都有人替你準備得妥妥貼貼,連洗臉更衣都有侍女在旁伺候,簡直不知這雙手雙腳是生來做什麼的。行止坐臥都被要求一切行禮如儀,壓得他幾乎都快喘不過氣來。他也不愛讀書寫字,因秋別和周老夫人殷殷期盼,他只得暗自忍耐,沒向她們訴苦罷了。現今再不用回去那坑死人的富貴監牢,又兼有佳人相伴相隨,周桐歡喜得只差沒跳起來大叫大笑。
「啊!」周桐忽地想起一事:「我爹還在周家呢!可得想個辦法把他接來,跟我們一塊兒住。」
「這事交給我去辦吧。」楊鴻拍胸道:「你們不宜露面,免得那起喪盡天良的壞胚子,再起歹心思來算計你們。我去接老爺子來,保準萬無一失。」
周桐起身道謝。
隔日楊鴻到雙梅城打聽消息。日才過午,人就回來了。帶回來的訊息卻教人一愕:周桐和秋別雙雙「殉情」之後,金開亦被趕出周府,下落不明。
周桐心情一下子低落下來,悶悶不樂。楊鴻帶著他在附近村子找了幾日,都說沒見過這個人。
周桐思父心切,想離開桃花村天南地北尋找金開,但又放不下秋別;她一個弱質女子,從小在錦樓繡戶之中長大,怎堪得起外頭的風霜雨雪?可是拋她一人獨留村中,他亦不願。
秋別看出他的為難,安慰他道:「吉人自有天相,爹一定沒事的,你不要太擔心。我知道不讓你去找爹,有虧子道。但是我希望你目前能專心讀書,等後年科舉過後,如果中舉,正好可以行文貼榜尋找,豈不是甚快?就是不中,我也不會再阻止你,那時我陪你一塊,天涯海角也要找到爹爹,好不好?」
周桐考慮片刻,道:「好!」
這麼住在楊家打擾,也非長久之計。楊鴻和柳枝都歡喜這對小夫妻與己同住,但秋別以不宜久叼婉辭,想另居別處。
於是楊鴻替兩人找到一處地方,運來茅草、稻殼、土石,和周桐合力建了一座小小的茅屋;屋中桌椅床炕,全是兩人一同完成。經秋別巧手靈心佈置一番之後,儼然是村野恬清樂何如的光景。
安居之後,再來是生計問題。總不能一直倚賴楊鴻援助。聽說秋別讀過不少書,楊鴻可樂了,以著欽佩無比的眼光看著她,豎起大姆指道:「小哥他媳婦兒,妳可真行。一個婦道人家居然是個女先生呢。我們桃花村人人半字不識,要捎個信寫寫文書什麼的,都得到城裡請識字先生代寫,不方便極了。早想請個讀書人來教子弟們認幾個字,可這小地方沒人願意來。妳若不嫌棄桃花村的孩子蠢笨,我招個十來個小孩兒不成問題,每人出點敬師費,可不就有進帳了?」
秋別覺得此法甚佳,笑道:「我還會些不入眼的女紅,刺些小鞋、手帕什麼的。若您進城,擾您順便幫我賣給繡莊,這樣也勉強對付得過去了。」
周桐道:「楊大叔,我看這附近空地很多,能不能請您教我種田種菜?」他想身為男子,總不能依靠妻子過活,該當是他這個一家之主來想辦法才是。
「華弟,你只要專心讀書就好,家裡的事你不用操心。」秋別認為自己做得來,她不要周桐為旁事分神。
「我說小嫂子,妳這麼說就不對了。男人養家是天經地義的事,妳可也別太減了小哥志氣,讓他在別人面前抬不起頭來,說他是吃軟飯的。」楊鴻插嘴道。
秋別受教,於是她不再堅持了。但她和周桐約法三章,下午和晚上的時間必得用在讀書上,這點她不肯讓步,周桐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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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鴻果真找來了十幾個年紀不等的小孩兒。秋別托楊鴻入城買了三字經、幼學讀本做為啟蒙,講堂就設在茅屋外的楊樹下。來讀書的小孩兒自備一把小凳、小竹椅,團團圍坐成一圈,聽秋別講解朗誦,或以木枝在地上習字,童聲琅琅,伴著樹上蟬聲,彼此爭鳴。
秋別溫柔可親,遇著頑皮不懂事的小娃兒,總是不厭其煩耐心勸導鼓勵,這些孩子個個都喜歡這位美麗又善巧的私塾先生。村裡的人煩她寫信寫契什麼的,她從不推辭,也不收潤筆之資,托她的人不好意思,常常送些瓜果菜蔬過來。這些東西都是自家種的,無須破費,秋別不好拒絕人家一片好意,稱謝收下。
跳出金籠,周桐整個人像活了過來。穿著秋別縫的粗布衣裳,早上赤腳踩在泥土裡播種、除草、施肥,下午秋別為他講授四書五經,晚上則是習字及複習白天的進度。他雖不愛讀書寫字,但是對這位嬌妻兼嚴師,他既敬且畏,不敢說聲「不」字,但因志不在此,念得並沒有太大進步。幾次想對秋別說別再逼他唸書,始終說不出口。
這天下午鄰家古大嬸央秋別去給她鞋面描個花樣。秋別女紅精細,繡出來的東西又別緻又大方,在城裡繡莊都搶著收購她的作品,叫價頗高;因此要借她巧手,自己也依樣繡一次。
秋別答應了,吩咐周桐將昨日的課業朗誦至熟記為止,跟著古大嬸去了。
秋別一走,周桐書也不讀了,把書一拋,伸了個懶腰,走到庭外。見石頭上擱著一大塊黏土,是他早上耘田時從田里挖出來的,左右無事,於是捻了一小塊下來,坐在門坎上,順手捏塑起來,口中哼著小曲兒。
「周大哥,你在做什麼呀?」頭上響起一個嬌脆的聲音,抬頭一看,柳枝提著一隻竹籃子站在面前,正好奇的打量他手上的泥塑。
「我做泥娃娃,做好了送給妳。」周桐露齒一笑,繼續捏土。
柳枝覺得有趣,把竹籃放在地上,拖過一把小凳子,托著腮笑看著他捏娃娃。也不見他凝思構想,很快的頭、身子出來了,這裡摸摸,那裡壓壓,眼睛、鼻子、嘴巴,全都出來了。這是一個女娃娃,大大的眼睛,小小的鼻子。柳枝接過來端詳一會兒,發現了奇事般叫道:「這個娃娃好像秋別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