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林鈺樺
洪麗美瞪視她的背影,種種情緒在胸臆間翻騰,薄唇一抿,她轉身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回房洗了個澡,換上另一套乾淨的衣服,方以凝再度出門。在出門之前,偌大的屋子裡果然如她所想,早就空藹無人,冷清得教人打顫。她關上大門,冰冷的上鎖聲響回藹在空屋裡。
洪麗美其實並不是她的生母,而她的丈夫施正民也不是她的生父,事實上他們只不過是她的養父母,她的生父生母另有其人。但早在她七歲那年,因為一次交通意外,一名醉漢超速駕駛擅上他們的座車,坐在後座的她因為身材瘦小,在早已扭曲變形的車體裡僥倖逃過一劫,卻從那一刻起成了孤兒。或許是年紀尚小,對悲傷這事懵懵懂懂的,只知道她很想父母,但他們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後來洪麗美夫婦收養了她。從以前方施兩家就私交甚篤,彼此皆是大學同班同學,郊遊、約會四個人全玩在一起,即使畢業後進入社會工作,還是保持著對彼此的聯繫,一直到結婚後出了這樁意外為止。但小小年紀的她不明白,為何從前一向對她親切的阿姨,在父母俱歿前後的態度差別如此之大,就連疼愛她的叔叔也一樣,一直到年紀稍長,她才在反覆的搜索中發現,當年這四個人曾有過怎樣的愛恨糾葛。
相愛的父母皆不知情彼此身邊都有個愛慕者,那兩個人就是施正民與洪麗美,但施正民愛的並不是媽媽,而是爸爸;洪麗美愛的也不是爸爸,而是媽媽。這一段苦戀他們都沒有表白的勇氣,時間一久,他們漸漸發現彼此並非立場對立的情敵,而是同為單戀所苦的盟友。也許是相互憐惜,兩人發展出另一種超然的友誼,直到他們戀慕的對象終於結了婚,沉浸在新婚喜悅的方氏夫婦沒察覺身邊人的苦澀,還一個勁兒起哄要將他們兩人湊成對,而為了掩人口實,也為了不讓人發現這禁忌的真相,他們結成了夫妻,就和大多數人一樣遵循傳統的步道,但做的卻是一對無性的夫妻。因為從結婚那刻起,他們從來沒有一天同房過,只是個性單純的父母到出意外當時,似乎都沒有發現身邊好友的苦戀。
出於責任及一種莫名情感的延續,膝下無子的兩人義不容辭的領養了她,但那就像保存一個過往情人的紀念品一樣,無法狠心丟棄,卻也無法再給予任何情感,每看見一次,各種愛恨酸楚就湧上心口翻騰,徒留化不開的苦澀。他們無法給予她任何溫暖,只提供她物質上的需求,讓她心靈空虛得可怕。在得到一次又一次冷漠的回應後,方以凝小小的年紀就已學會了封閉自己,保護自己不再受傷害的方法就是不再對人付出情感,同樣的,她也不奢求別人對她付出溫暖。
曾經,她怨恨施正民夫婦為何要收養她,一個人的寂寞好過被人施予冰冷的對待,但現在她強迫自己變得冷漠,這算不上是早熟,只是一種壓抑了所有情感,看似獨立的假象罷了。
第四章
雖然說不想要親生父母留下給她的那筆遺產,但當方以凝循著網路上的征才廣告去找了幾個工作,卻發現現實的一切並不是那麼顧遂。父母留給她的錢不算多,可是起碼夠她的生活不虞匱乏,她嘴上雖然毫不在乎的說不想要,不過卻可悲的發現她根本養不活自己,根本沒任何資格說大話,只是徒增自己的羞辱罷了,莫怪乎被人當成長不大的孩子,她的言行實在幼稚得可笑。
心情實在糟得可以,像有一口悶氣憋在胸口鬱結得難受。於是,她循著昨晚的記憶晃到「冥月」去,然而兩扇高聳的鋼鑄大門不友善的阻在她面前,門口雖見不到任何守衛,但感覺卻像有無數道目光緊盯著她的身形移動,似乎在某處裝了幾架隱藏式的攝影機,不過,躲在暗處監視的守衛並沒有詢問她的來意,她也不想費事的去敲門。
探了探牆頭的高度,慶幸自己生來就不是太溫柔文靜的人,勉強攀爬應該過得去。方以凝朝前方一架攝影機扮了個鬼臉,拉開助跑的距離衝刺後奮力一躍,沒想到牆頭的高度超出她的預計,牆的厚度也比她估計的來得寬,她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終於翻落在圍牆的另一側。
「別動!」
還沒能從地上爬起來,七、八個氣息冷酷的黑衣人就持槍抵住了她,他們人高馬大、不苟言笑,她身上攜帶的所有物品很快就被搜出。
「嘿!那是我的東西。」她發出抗議,被數把槍抵著仍不安分。明明連隻貓都看不到,這些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她是銀狐大哥曾經帶回來的人。」領隊的幾個人低聲商量著,「怎麼辦?要通知蒼鷹老大嗎?」
從她接近門口徘徊,他們就已盯上她的行動,「冥月」裡其實到處都有人在守衛,安全防護可說是滴水不漏。
「可是……」
正猶豫間,一輛紅色跑車從大門駛進,車內的人撂下車窗。
「發生什麼事了?」
「幻蝶小姐。」男於朝她頷首。
方以凝認出車內的人,開心的向她打招呼,「幻蝶姐姐。」
「以凝?你怎麼會在這兒?」幻蝶看見跪坐在地上的人很是意外,瞧她被數把槍抵著門面居然還能笑得那樣開心。「放開她吧!」
「是!」領頭的男子一揮手,立即解除了警戒。
方以凝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牛仔褲沾上的草屑,他們交還了她的隨身背包,態度不若剛才的冷肅嚴酷,好似隨時要將她當非法入侵者就地處置一般。
「上車吧!」幻蝶朝她一偏首。
方以凝立刻跳上車,幻蝶輕踩油門.驅車前往主屋大門。
「銀狐去辦點事,等會兒就回來了。」
「我不是來找他的。」聽聞幻蝶略帶調侃的話語,方以凝立刻不滿的噘起了嘴。
「以後最好和銀狐一起過來。」幻蝶說道。這小妮子妾身不明,隻身擅闖「冥月」,組織裡的弟兄很可能將她當成間諜殺了。
「為什麼?我是來找你的呀!」方以凝可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老是被和銀狐放在一起。
幻蝶笑而不語。
不過半小時,銀狐就已經回來。方以凝的心情稱不上愉悅,看到他那無時無刻莫不揚著迷人笑意的俊臉,著實覺得刺目得很。
「喲!我還沒去找你算賬,你就主動送上門來啊?」他訝異的笑笑,「守信用的小鬼,不錯不錯。」
她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把車借我。」
「做什麼用?」銀狐挑眉。
方以凝跳下廊階,憑著依稀的印象逕自往他專屬的停車場走去。
「怎麼啦?」他歪著好看的俊臉打量她,小鬼少了一點火爆,倒是多了一點落寞。
「我的車壞了。」她沒有理會他的問題。
銀狐靜默了好一會兒,眼中有著洞悉,「和家人吵架了?」他忖測道。
她微微一震,惱怒的眼橫向他,「他們不是我的家人!」
「我知道,是你的叔叔和阿姨,換言之,也就是你的養父養母。」他笑得很討厭。
「為什麼你會知道?」她皺起眉,不怎麼喜歡這種赤裸裸的感覺。
「你忘了我是在做什麼的?收集情報可是我的專才,否則怎能掌握獵物的各種習性?」他皮皮的笑著。
「我不會跑掉,你盡可放心。」她冷哼一聲,不喜歡他調查她的事。
「想聊聊嗎?我的肩膀可以借你用。」他挺了挺結實的胸膛,大方不計嫌的說。
她沒有一絲感激,反而一臉嫌惡,「你以為我會哭?」簡直是侮辱她。
「對!你是沒有哭的必要,因為世上比你可憐的人多的是。」銀狐摸摸下巴說道。「起碼你還有個冷冰冰的家,但有些人可是連個窩都沒有,就像蒼鷹。」
聞言,方以凝不解的睨著他。
「『冥月』裡大部分的弟兄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咱們的蒼鷹老大也是,一出生就被人丟在波蘭格蘭裡小鎮的某個廢墟裡,在食物不足的惡劣環境下,只有強者才能生存。蒼鷹能活到現在還好好的,可見他有多麼殘暴了。」銀狐自問自答,沉吟的點點頭。
方以凝忍不住被他逗笑,她繃著臉蛋睨他一眼,「你這是在損他還是佩服他?」
銀狐咧嘴一笑,「就連你最喜歡的幻蝶,也是在年紀比你還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
方以凝頓了頓,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事實,她實在沒有必要因為這點小事讓自己深陷情緒的囹圄之中。想通了,她用烏雲漸散的明眸挑眉看向他。
「那你呢?你也是孤兒?」她實在沒有辦法想像這樣成天嘻笑的人會有怎樣悲慘的過往?他似乎和煩惱沾不上邊,生下來就是來遊戲人間的。
他迷人的眼眸一瞬間仿若閃過一抹晦澀,快得教人來不及察覺便已然消失,再度揚起的聲音裡有著輕快,「相信我,沒有家人的負累,或許還會是比較幸福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