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頁 文 / 梁鳳儀
「連二姐都這麼說。」
「你二姐……」
「上官懷文的女朋友決定移民了,講好了孩子跟父親。」
「那麼,你二姐……」
「只因你病了,她跟我商量著,決定抱女兒回家去,二姐一於視為已出。」
我呼了一口氣。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行千年。
若我再多睡兩三天,只怕賀傑已經娶妻生子。
「三姨,」賀敏走進來,坐到我床頭去:「好像一下子我們都大團圓結果了,誰來好好的照顧你!」
就為這話說得再敬誠沒有,且又出自多年結怨,一朝和好的賀敏口中,更令我感慨。
心中的秘密,沒敢給誰說去。
我是病了整整一個星期,才撐著仍是虛弱的身體回到富華去。
宋欣榮說:「你身體不好,就別這麼快跑出來,我一個人還撐得住。」
我知道光中已回泰國辦離婚手續,可是潘浩元呢?我問:「只得你一人嗎?」
「光中老早說要回曼谷一轉,我以為元哥會留下來誰知事有湊巧,你這一頭才病倒了,他就有急事要回泰國去。」
我沒有造聲。
「我呀,只有學著元哥那慣手勢,一拍胸膛,承擔下來!」
宋欣榮哈哈大笑,大力的拍了一下胸口說:「果然,一直風調雨順,你要休息的話,盡量放開懷抱休息去!」
「我還好,反正獨自躲在家裡頭,也會闖出病來。」
「對,元哥臨走有件要事交帶下來,叫我告訴你,賀智手上的敬生企業股權,他以你定下來的以市價盈利率百份之十認購,元哥說就看成是給賀智的見面禮。卻聲明要由你保管直至賀智為他生下第一個男孫為止。」
我呆住了,真是不辨悲喜,啼笑皆非。
微微低下頭,自然領會一切。
這算是對新媳婦最徹底的承認,其中當然有為了我的原故。
「元哥還叫我告訴你,賀勇已決定把敬生企業股權出售與上市的聯幫集團,除非有比聯幫出得更高價錢的人向他收購。細嫂,那邊的人,都沒把生哥的心血放在心上。賀智呢,還有迫不得已的苦衷,這賀勇就是見利忘義,一心想著套了現,就不用縛手縛腳,可以隨心所欲,大展鴻圖,聽說他要投資電視台,唉,每年虧蝕的錢,足夠他包起後宮三干佳麗而有餘!」
宋欣榮原來有如此幽默感。
「還有,賀聰看樣子是早晚要出事的。」
「為什麼?」
「他押在台灣股市上頭的籌碼太重,跟他聯成一線的地下線的地下錢莊已有不穩現象,萬一支持不住,他就得身敗名裂。他能有多少錢在手支持,你知我知,生哥的離岸基金不能挪動本金!」
豪富的下一代,在去世的父親設計下來的五指山下,即使本事有如齊天大聖。
也無計可施。
我重重的歎一口氣對,對宋欣榮說;「榮叔,你出面先跟聯幫集團講,請他們承讓半步,賀勇手上的敬生企業我要定了,我無論如何不會讓賀氏的股權分散在外人手裡。如果我們來個拉鋸戰,把價錢搶高了,也無非是賀勇得益。他拿了錢只管往虧本生意上頭押下去,不也是冤枉。「榮叔,你跟聯幫集團的頂爺有交情,就代我說項去。算是賞賀敬生一個薄面,商場上有來有往,這個情我賀容璧怡一定謹記,且會有日酬還。」
「細嫂,你算是以市價盈利率三來計算,賀勇的那一份,仍是個可觀數字,你考慮清楚了!」
「考慮清楚。賀勇這種浪蕩子,要他回頭覺岸,是必要欲擒先縱,他把名下的股權套了現了,三兩年間花個精光,窮途末路之時,才最易醒覺前非。娛樂圈子內最見人情,起跌至大,就由著他去。損失了這筆錢,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免得他一直說以為自己鬱鬱不得志,一有機會大展拳腳,就必勝無疑。」
「細嫂,那是真金白銀,你的私蓄。」
「不,是敬生的,就用在他的兒子身上好了。」
我心裡最疼愛的雖然是賀傑,但我從來沒有忘記,賀敬生有五名兒女。
每念至此,我苦笑,是真生成了妾侍命不是?
才想起賀傑,就見一位英俊的、面熟的年青人推開我辦公室的門走進來。彼此都定晴看看對方好一會,才曉得驚喜交集,互相擁抱著,「傑,你怎麼會一聲不響地回到香港來?」
我叫嚷,看看兒子,比上一年要高出整整一個頭,分明的將我比了下去,人越發出落得健碩。
很好看的一位年青人。
教我差點認不出來了?
誰說女大十八變?兒子也是呢。
「二家姐、二姐夫打電話來說你病,要我回來看你。你不是好好的。而且媽媽,你要嚇死我了,怎麼忽然之間變得如此年輕,像三十不到的模樣,只像我姐姐,都不似我媽媽了!」
「你別胡亂說話,逗老媽開心!」
「真的。我最恨你穿旗袍,梳髮髻,無端端老掉十年不只。」
「你爸爸說我那打扮最好看。」
「當然,因為爸爸絕頂聰明。」「這話怎解?」
「他恨不得用把金鎖將你鎖在籠內,只供他一人享用。既不能如此,就騙你打扮得土頭土腦,古老保守,減低你的魅力!他才安全。」
「別這樣冤枉你爸爸!」
「我冤枉他?好媽媽,我是男人,且我是賀敬生的兒子呢!」
「真是!」
「好媽媽!」賀傑拉住我的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的看個仔細:「你老實告訴我,有沒有人追求你了?」
我臉上發燙,緊張得不得了。
「傑,你是聽到過什麼謠言?」
「謠言?關於你的?沒有哇!媽,你怎麼緊張成這副樣子?謠言止於智者,你兒子是有智能的。」
「曾參殺人。」
「媽,沒有粉紅色謠言的不是漂亮女人!你介意些什麼?」
「我是賀家人。」
「賀家能給予你多少榮譽?還不如今天自創的名譽來得響亮?」
「可是,我愛你爸爸。」
「他也愛你。若他死而有知,他定知道你為他,為賀家各人所做的事。謠言尚且止於智者,何況是鬼神?你要交代的人極其量也不過是已去世的父親而已。」
我完全沒想到兒子會對我說這一番話。
「來,媽媽。我請你到置地去飲下午茶,你能不能為我而偷懶半天?」
當然可以了。
我挽住賀傑,暢遊中環,無比的榮耀與痛快。
晚上,群姐忙得七手八腳,她最寶貝的傑倌回家來,就活像要把天下間最美味的菜餚都弄個齊全,放到他跟前去才安樂。
我是很久沒有到大宅去了,想了想,仍要賀傑過去給聶淑君打聲招呼,說到底是賀傑的長輩。
賀傑倒無所謂,歡天喜地的跟他三家姐過去小坐。
這孩子是長大了,從前小時候,他頂怕上大宅,見了聶淑君的親戚,像老鼠見貓,怕得老躲到我身後去。
就是早一年的光景,他站在賀家大家庭之內,還是難得從容,沉默拘謹得可以。
現今,竟完全不同了。
我但覺得他一舉手、一投足,一言一語,全部磊落光明,大方得體。
是在我成長的時候,賀傑長成了。
群姐跟我一直在廚房裡忙。
自從把一班舊女傭辭退後,換上了兩名菲傭,另一位是群姐的表侄女,全在群姐帶領之下,操作得頭頭是道。
阿群根本不懂英語,倒跟菲傭溝通得頂好。
常常聽她操那種半桶水的廣東英語,就惹得我大笑。
她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時代不同了,輪不到你不用菲傭!」
阿群還說:「三姑娘,你看,傑倌長得多英俊,就快便成家立室了。你這陣子,還有什麼擔掛呢?是要為自己的幸福想一想了。」
「阿群,別亂說話!」
「怕什麼?僱用菲傭就是這一度無懈可擊,雞同鴨講,她們根本聽不明白,那來搬是弄非!」
我沒有答她。
「三姑娘,我說的是真心話,這年頭,誰不為自己設想了?你且開心見誠問問傑倌的意思,我看他跟我的意思還差不多!」群姐又說:「這陣子,那大潘先生怎麼不見來看你了?」
「啊呀!」不知怎的,手上的小刀竟然砌到指頭上去,血流如注。
群姐嚇得什麼似的,拉了我倒小偏廳去,忙著拿出急救藥來,替我止了血,包紮妥當。
「好了,好了,你給我在這兒息一息,別進廚房來。」
我也就信步走至園子去,坐在那張從前敬生最愛坐的椅子上。
曾幾何時,我跟敬生二人在此共渡多少辰昏。
怎麼就這樣說去就去,只剩下我一人了?
這一年,勤勞工作,就只為怕孤清,怕相思難耐。
敬生說過生生世世為夫婦,這話有什麼不好?只要他別這樣把我拋下了不管就成。
人性有多軟弱。
當年,我不是一樣承擔風雨,疲累難當之時,就不顧一切的往敬生懷裡躲。